那个一直仰望着的天空,顷刻间坠了下来,把少年的骄傲砸得粉身碎骨。
酒驾肇事的始作俑者在逃逸过程中坠落高架桥,骨肉模糊。韩栖光只当作天意弄人,无人可怨怪,醒来后经常是不言不语,生机寥寥。
姜思听闻噩耗,天天到医院探视。祸事前几日,姜思过来告白,他对她最多是因长辈来往之间认识而并没到熟稔程度的“玩伴”,并无男女之情,自是婉拒,让她寻一个值得之人。
韩栖光以为是她爱慕的心未消,自身又沉浸在失去双腿的阴郁当中,无暇他顾,由着她去。
刚开始还礼节有度,在关键时候适当避让。后来,她越发亲力亲为。在无人陪护时,甚至就连他的排泄物都不嫌弃,想要帮他。
少年面子大过天,自然不会让还恋慕自己的人看到如今这连生理都无法自理的难堪样子,直接愠怒砸了手头拿到的所有东西,怒吼大骂,出言极为伤人。
那是他一生中发脾气最狠的一次。
但凡是有点心气的女生,听了这些话,都不会再来。她不是,非但没有任何怨气,第二天她还来,但不会抢着帮忙做事。
发泄了一通之后,他才从失意中走出来一点。病中人心思比先前更为敏感脆弱,留意到她的愧疚远远大于爱意。
经常被夸应对得体的他本就善于知悉人心,第一直觉车祸的事情和她有关,她这般上赶着伺候的原因明显少于恋慕,弥补、赎罪居多。
很快他便得知,此次祸事皆因她无心之语而起。
天天看到间接加害者,他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情绪,有了怨怪对象,突然怨愤四起。
最后一次恶语赶她的时候,他说的是:“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你要是想赎罪,拿你的后半生赚的钱,都用来帮助残疾人吧。”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
后来,除了偶尔看到新闻,或者亲友交谈涉及她的名字,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今天——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后悔。”姜思说话时,身体在微微颤抖。
韩栖光叹息一声,不置可否。
良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久到姜思打算下车告别的时候,韩栖光缓缓道:“今天你能来,我很感激。”
此前,只要是他出席的场合,她都一概隐身。或是工作,或是身体不适。就连先前爷爷的宴席,她也只是托了人带贺礼过来。
还好不是劝她结束的话。姜思稳了稳心神,“不用。这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你手腕上的这个旧物,留下来吧。”韩栖光指着她手腕。
这本来就是他的,既然他开口要回去,自是理所当然。
姜思恍惚置身虚空,继而被一团有实质的黑暗淹没,闭了闭眼,才找回自己的五感。她紧紧攥住,生怕他抢走。
看出她极其不愿,韩栖光依旧温声,“久别多年,你今天突然出现,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也没有等她回答,韩栖光自问自答:“肯定是了。要不然,你也不会主动出现。”
最近韩母替韩栖光张罗相亲,自认亲儿子有缺陷,但依旧是人中龙凤。她看的皆是门当户对的 ,小家子气的她不愿儿子将就,却屡屡受挫。对方总是明里暗里找了托辞不肯来,或者来了也是应付敷衍的。
虽没有大肆宣扬,但心知肚明者甚多。传到姜家、她的耳里,并不需费多长时间。
韩栖光垂眼,“你这般,是可怜我吗?”
姜思一惊,扭头对着他,立刻否认:“不是!我不是!”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就连她故意带红绳到他面前也知道。
他没看她,抬手略略拂过洒进来的斜光,温和下面更多的是冷情:“你不要说是旧情难忘,我是不信的。年少朦胧的爱慕,现在能剩一两分已是多了。”
“你不知道,我……”姜思着急解释,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是愿意的,我……”
“我知道。”韩栖光打断了她,放下手,转头与她对视,重重强调:“我知道那种感觉。”
因为他发觉,自己再看到孟荞时,好像也没有年少时见心上人的那种雀跃了。更多的是,浅浅的欣喜,深深的释然。就如同一潭深水,微风掠过,面上掀起的微微涟漪,却撼动不了底下的幽深。
姜思哑口失语,如一只鹌鹑呆在原地。
他说的对,要说真的有十分旧情,她也是说不出口的。她钟情于他,始于他眼中仿若装了春日阳光的生气。如今,这生气已沉淀了,醇厚温润。
她也不确定这年少的爱恋还剩几分,但肯定比一两分多。其实除去愧疚赎罪,若说后半辈子和他共处,她也是愿意的。
他本就是极好的人。
韩栖光郑重道:“如果不是相爱,我不会步入婚姻。你是女生,更应慎重。”
她知道他的意思,如果不是真的爱一个人,就不要因为愧疚、赎罪而献出自己下半辈子。
姜思久久未言。她不知道如何自证,也怯于他说的“相爱”。毕竟,他对她从未有过男女情意。
韩栖光温柔劝道:“十年已经过去了,你该有新的开始了,这红绳,就还给我吧。”
姜思眼眶发红,她甚至不敢过多留恋摩挲,一狠心摘了下来,放在座位上。
一股压抑了多年的委屈猛然从腹中冲撞到胸腔,嘴角像是控制不住重力般往下掉,姜思怕自己失控落泪,直接夺门而去。
姜思离开了有好一阵子,韩栖光的视线才从窗外收回,定格在隔壁的车座上。
这根红绳被随意放下,三分之一处反向扭转叠在一块,边缘多了些磨损痕迹,透露着一股被抛弃的可怜。
看了半晌,眼眸微抬,越过车座穿过车窗,遥望小区门口。
她的身影早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