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时,桑仲一手支撑着墙壁,一手摆弄起江黛青的下颌,细看她眉眼神态,突然发觉她不像莫清真。一场意外,真的能让人性情大变?他亲眼看到过莫清真用扫帚追打老鼠。而江黛青?似乎尚不能容忍自己的视线与之在同一空间内交汇。
心存试探,他道:“让我帮你,可以!不过,你知道的,我没地方落脚。”他的要求,换做任何一个理智的女孩子都不会接受,除了莫清真。她向他亲口说过,想要如藤依乔木,给他为妻为妾。
江黛青脸色都没变,只不耐烦地催促道:“快去帮我处理掉它!”她说:“随便你!”
桑仲不动声色,将老鼠抓了出去丢进树林里。江黛青转身进屋就要关门,显然没打算守诺。脆弱的门板被他一把抵住:“怎么?”他挑眉道:“翻脸不认人?”
江黛青只好将他让了进来,阖好门扉却不上门栓。取床被褥来铺在地上,还边铺边说:“虽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但别小看我!”她不知道手无寸铁的自己的威胁对一个习武的男人而言,是多么的无力可笑:“我不是好欺负的,你老实点!”
桑仲兴味盎然地看着江黛青忙碌的身影,越发觉得不对。人的行踏举动,是不容易改变的。数十年不见,音容模糊的人,依旧可以凭借身形辨认,就是这个缘故。眼前的莫清真,绝不是从前的那个。抱着一怀心事,草草躺在带着淡淡霉味儿的铺盖上凑合一宿,桑仲脑子里一直在回想着姜焉焉和江黛青相处的点点滴滴。
最终判断出江黛青不会伤害姜焉焉,桑仲便撒手不理了。只在那之后的几天抽空替江黛青检查修补了她那间破茅屋的壁洞,以防止再有老鼠钻出钻入。临走,忙得满头大汗的桑仲得了她一个意料之外,不咸不淡的“谢谢”。
没说什么,桑仲看向江黛青的眼光一如既往,还是带着几分鄙薄。江黛青也不在意,依旧是掩门自闭而居。只是二人间,多了些同为隐姓埋名人的默契。
荏苒光阴,终将当日率性少女,变作今朝多愁妇人。即便知道江黛青与嵇元情孚意合,也觉她这几年呕心沥血,实属不易。
“黛青,你还好吗?”
嵇元看出江黛青神色有异,他的声音将桑仲的意识唤回。
黛青?江黛青才是她的本名?桑仲按下心头疑惑,跪地行礼:“末将桑仲,见过祾王妃。祾王妃金安。”
江黛青不忍去看桑仲。与他们同来的风艾了然,对桑仲道:“桑校尉,尊夫人在西跨院暂住。请随某来。”
桑仲收回视线,向江黛青与嵇元告退,跟着风艾离去。
他走开,江黛青紧张的情绪才松弛下来,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的失常。嵇元,她一眼都没顾上瞧,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的视线。
嵇元下意识看向她身后华莲,见她脸色也不大好,却示意他相伴安慰,便知江黛青的心绪不是为自己而乱。风苓是与他同赴灵州的,所以那夜江黛青遇到的事,他悉数知情。细想,便知是姜焉焉出事了。风艾既说桑夫人暂住后院,就是性命还在。
姜焉焉对江黛青的重要,嵇元早有领教。掂量着分寸,嵇元说:“桑夫人当日情形,我们都有所准备。”他问江黛青:“意远怎么说?”
“意远说......”江黛青一句一顿,说得平稳,像是没有带着丝毫情绪。但是略显呆滞的目光告诉嵇元,她在强忍悲伤。
“要么,强保此胎。若成功,也要大伤元气,若失败,则再不能生育。要么,引产。调理好身体,将来还能有孕。”
嵇元心道,既如此说,如何选择,是人就有裁断。看向江黛青心想,也只有她,会为此为难。
“桑夫人现今如何了?”
避开江黛青的伤处,嵇元试图往积极的方向引领。
江黛青却没那么容易走出自己的世界。
“得意远照料,焉焉的身体在逐步康复......。”她勉强打起精神:“我不想说这个。你在灵州,一切都好?”
嵇元想了想道:“都好。”
“灵州的一切,在我们预料之内。行事也按部就班,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朔方节度使是风苓去杀的。上阵杀敌,也是他与金涛替我掠阵。”嵇元感慨道:“这是京城,只知祾王。估计很快,风苓之名就要传回京中了。如今在灵州,还有谁人不知‘天降郎如玉,星君将武曲’?”
江黛青脸上果然浮现出些微隐约笑意:“英雄本色。”
微微瞬睫,嵇元道:“去看看你的英雄。”
“大约会吓你一跳。”
江黛青有些吃惊,怕是风苓不好。但看嵇元脸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笑意,又捉摸不透。然而到底是暂时放下了姜焉焉,留嵇元在清净处,向后院梅园来。
尚未行至蓊茸里,先闻头顶传来风苓那一贯清亮的笑声:“哟!这不是书仙吗?”
江黛青回首,见风苓怀抱着一埕酒,正高高地藏身在假山上卧饮,足见风流。只是似是多日不见梳洗,乱糟糟的胡茬叫那张如玉容颜失了些风月,多了些沧桑。
“阿苓!”江黛青唤道。
风苓跳下假山,拎着他的酒埕走到江黛青面前,她才看清他眼角的细纹。纤手抚上他俊脸,一向保养得宜的玉肌竟有些干燥粗糙之感。
江黛青便问道:“灵州一行,可辛苦?”
风苓笑得异常爽朗:“不得痛饮,这一醉,憋得着实辛苦!”
怜惜隐去,江黛青现出笑意:“祾王府里,便日日烂醉也不妨事。”
风苓将酒埕递与江黛青:“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