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阵阵,亭边飞檐向上翘起,如同飞鸟展翅,假山后面有潺潺的流水声,树上传来雀鸟婉转之声。
在如此良辰美景之下,慢步至中央的沈阁老属实是有些煞风景了。
他清清喉咙,面色格外庄重道:“今日论政,论题只有四字,便是——“外忧,内患”。在座的学子们皆可畅所欲言。”
“诸位也知,如今我大夏建国已有十二年,可北有大晏,南有南梁,两国虎视眈眈,我大夏是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他刻意顿了片刻,又继续道:
“大晏骑兵屡屡进犯我北境十三关,北境百姓苦不堪言——此乃外忧。朝廷各府司州县之中,权贵官僚相互勾结,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官员们对下欺压百姓,对上欺瞒圣上——此为内患。”
“想问一下在座的诸位,日后如何承继父辈的衣冠或者说为官以后如何为陛下分忧啊?”
他话音刚落,兵部尚书的二子程阙就率先站了出来。
他先是拱手向沈阁老作了个揖,后转头望向众人,少年眉宇之间一片耀目飞扬之色:
“大晏和南梁不足为惧,我大夏好男儿甚多,有何怕的?真正打起来杀他个片甲不留!”
神采奕奕!
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满身傲骨展露无遗,但确也实难掩眼底的一抹不屑与轻视。
姬宁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以方说的还是太过鲁莽了些,若是一言不合就兴兵打仗,涂炭的是百姓。
这番景象,并非百姓所愿,也绝非皇叔所愿。
再环顾周围一圈,其余学子们也俱是不赞同的模样。
果不其然,沈阁老听得此言,双眉骤然拧紧,满面怒容地瞪视着程阙,许久都未开口说话。
直看得他极为不自在地缩了缩身子,才猛地一拍桌面,愤然起身:
“你在学院里就学了这些?一上来就打打杀杀?老夫是这般教你的?”
他走近程阙,怒目而视:
“你不知道百姓会因打仗而蒙难吗?大晏和南梁不足为俱?程公子好大的口气!何人给你的底气?不如现下就叫你领兵试试?老夫方才说建国才多少年?如此劳民伤财,伤国之根本!无知小儿,不知所谓!”
他稍微平静了会,声量却并未降低:
“知不知道大夏如今是四国中实力最弱的,不-足-为-惧?多少人就葬送在这四个字里!简直就是莽夫之勇。”
一番直言不讳的训斥说的程阙脸上青白交错,半晌,惭愧地低下了头。
亭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过了好一会以后,才有另一名学子站起身来。
少年大概十五六岁,一袭玄色锦袍,边角绣着银色暗纹,贴里在袍服褡护之下,每一处都规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严谨得从里到外。
他相貌十分俊逸,眸色温润,眼尾有一颗显眼的泪痣,英挺的鼻梁下,薄厚适宜的唇,眉宇之间尽是温和,周身都透着一股书卷之气。
连带着开口也是不紧不慢的:
“学生以为大晏和南梁可先派使臣接洽谈判,双方商议,拟定一个协约。将各方约定内容、条件、主涉官员,以及若违背协约的处罚都一一罗列在内,此乃外患之解。”
“至于官场上的腐败......”
他迟疑片刻,匆匆抬眸看了眼上首的帝王,才继续道:“自然有能臣处理,这个我们无权置喙。”
等人说完,姬宁才慢腾腾地睁开原本已经半阖上的眼睛:
玄玉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听,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只不过怎么越发困了?唉,何时才能结束出去玩啊?
沈阁老这次并未起身,只是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犀利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紧紧锁着眼前气质温润的少年:
“子敬公子是在大理寺历事有何顾虑不成?我记得老夫方才分明说过两个方面都要谈。公子这般避重就轻,实属太不应该。能臣?哪位能臣?如若朝中有此能臣,老夫为何以此为题?莫不是公子以为我沈舒是那冬烘头脑的蠢物不成?”
瞬间,议论声四起。
担忧的、仍在认真思索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好戏的,各样目光纷纷直朝那温润少年而去。
然那少年却是微蹙了蹙疏朗的眉,并未多做解释,只拱手作礼,不卑不亢道:
“学生未经考察,一时之间竟未渗透此中深意,是学生之过,望阁老见谅。”
听到此言,沈阁老拉长着脸,斜眼冷瞪向他,似乎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直到皇帝身边的刘公公轻咳了几声,并往他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他才语气不善地道了句:
“坐吧。”
这厢谢子敬刚落座,坐在下首的太子紧随着起身。
众人纷纷侧目。
太子姬墨一手微提下摆,一手置于腹间,肩背挺拔笔直,走动间频频朝左右点头致意,动作看上去随意而自然。
此时恰巧有泻下的阳光打在他俊秀的脸上,使他整张脸一半浸在光晕里,一半隐在阴影中,更衬得他美如冠玉,唇红齿白。
他往前走了几步,而后转身面向众人,微微启唇:
“作为臣子,学生以为自然是要秉承诸葛老先生的那句“忠义之士忘身于外者,侍卫之臣不懈于内者,”——此为臣者之本分。”
“若为君者,那便“亲贤臣,远小人,而后施行仁政”,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此为君者之本分。如此,便可解阁老的题。”
音色清缓、低醇,倒也称得上好听。
岂料那边沈阁老听完,竟是冷睨了他一眼,双手环胸道:
“这便完了?太子殿下说的轻松,历任为君、为臣者何人不抱着这样的想法?而真正做到的寥寥无几,况且这仅仅是站在君臣二者角度。百姓呢?”
他锐利的双眸开始环视四周:
“忠义之士忘身于外者?呵,”他一声冷笑,轻蔑地看向下面不明所以的学子们,
“南境倒是有于世章大将军坐阵。北境呢?侍卫之臣若是不曾懈怠内务,又缘何会有卖官鬻爵之事发生?”
“百姓们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然就不会有怨言,卖官鬻爵之事自然有都察院的御史们所纠察追责。”太子微微一滞后,迅速答道。
“说的轻松!”
沈阁老挥袖冷斥,“让你们讲的是如何治理,要的是具体的办法,不是让你在这说大话空话!什么事都让他人经手,这论政会论的是何政?要你们来做什么来了?”
众人都有些愕然,都知道阁老说话犀利,没想到这般激进,当着皇上打太子的脸啊!不过想想他以前可是连前朝皇帝都敢当面斥责的,便也觉得正常。
于是众人又侧过头去看太子的反应。
在沈阁老那番话说完之后,太子面色已然不虞,低头蹙眉好似在认真思索,没再继续开口。
场面又寂静下来,气氛颇有些微妙。
还未等到太子回驳,席间有人再次起身。
“学生以为,阁老所说的“内忧,外患”乃是一个意思。古语有云,攘外必先安内,治国之道,首重吏治。能去私曲,就公法者,则民安国治。”
天啊?怎么是他?姬宁一听此人说话,便生无可念地捂上耳朵:不听不听,佛祖念经。
“换言之,国家内部管理好了,强大了,外方自然不敢入侵。所以,当下要务是要先行整顿内部。选取能够不徇私,讲法治的人做官,上位者治理好手下的官,便能治理好国家。”
“然治国之道,实应富民为始。而想要民富,就不得不谈到“以人为本”的治国理念。《尚书》中曾讲过:“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孟圣人也曾强调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由此可得,先贤们皆知:富民,则万事当以百姓为先。”
一大段晦涩难懂的辞藻从此人口中吐出,听得姬宁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瞌睡虫都没有了。
“又因官僚作风之事乃是导致民生艰难的症结所在,根源之始。是以,学生以为,”他躬身作礼,
“当如太子所说,交由都察院处理,不过应先由都察院内部查起,而后朝臣权贵自上而下接受调查,特别是有些大的权贵氏族。”
终于说完了!
姬宁轻轻“吁”出一口气:
眼下发言的这位,是方太师家的独子——方修,平日里课业很好。
他生就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黝黑,说话却一板一眼,十分老成,又偏偏喜欢咬文嚼字,最是讨厌!
此番话落,却赢得在场不少学子的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