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磕头,只是直直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矮矮的,简单的,甚至可以算得上丑陋的牌位。
呵!他甚至没机会给他们立一个像样的墓碑!
手心攥紧,指甲都陷入了肉里,血正顺着他的手往下不停的流,被雨一冲,交织出令人心惊的猩红血迹。
身旁有人要替他打伞,被他抬手拒绝了。
他双目一眼不眨望着眼前的牌位,一眼都不眨!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缓慢起身,摸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戴上曲直递过来的斗篷。
西山指挥使被他刚才那一眼看的有些心有余悸,带着身后一批人战战兢兢地说:
“世子请放心,剩下的我们会处理好的,王爷王妃会…”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多了,再度住了口。
姬宁轻轻阖首,眉目冷凝。
他眉眼已然被湿透,身上的衣服也湿的不像话,而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冷似的,面上毫无波澜。
有人牵马过来,他利落的上马,转头,低低吩咐了一声:
“回府。”
长长的一行人跟在后面,那么长的队伍除了脚步声和马蹄声没有其他任何声响,每个人脸上都是木然的模样。
雪雨还是在下,大雨磅礴,打在地面上发出“噼啪噼啪”之声,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地无声。
极致的景色,极致的冰冷。
行了大半截路,姬宁和姬卿迎面撞上了。
姬卿微微一怔,顺着那身丧服慢慢抬眼看去:
他正跨坐在马背之上,浑身湿透,视线隔着层层雨幕遥遥看来。
他的丧服已经沾满了污泥,雨水沿着他模糊的轮廓而下。
他…
兄妹俩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对方。
长长的官道上,一时间,仿佛就剩了他俩,只有他们脚下的两条马在原地不安的来回走动。
寒风阵阵凛冽,一会儿狂怒地要将天地摧毁一般,一会儿又像哀怨地要倾诉愁肠一般,凄凄戚戚,悲悲惨惨。
雪这会儿比方才小上许多,安安静静的下着,飘落的雪花落在二人肩上、脸上,倾洒的雨水则毫不留情地在他们二人身上冲刷。
她看着面色始终平静,眸中看似毫无波澜的他,轻而易举便识透他的伪装。
只因那双布满氤氲的杏眼中,尽是迷茫、无措还有委屈。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这是第一次。
好一会,姬宁才略显狼狈地将视线挪开,颤声开口道:
“回、去!”
姬卿这才仰起脸,脸上满是雨和泥,开口的瞬间就泣不成声,声音里带着倔强和委屈哭腔:
“我…我要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姬宁闭了闭眼,冷下声音:
“已经合棺了,再者他们不会希望你看到的。”
“那…那我就看一眼他们的墓,远远的…远远的…看一眼就行了。”
哪里称的上什么陵墓呢?那就是一片荒山!
姬宁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努力压抑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回去吧,卿卿。”
仿佛猜到了什么,姬卿犹豫了一会,才试探着问道:
“哥哥,他们……是不是死的很惨?”
姬宁几近克制地阖上双眼,蜷缩在一起的手指骤然又捏紧。
很久以后,直到姬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她才听见自他喉咙里溢出很低的一声“嗯”。
姬卿听了连马鞍都差点握不住,险些坠马。
姬宁眼疾手快地从自己的马上跃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妹妹的腰,同时攥紧马缰稳住了马。
“我…要去看他们!你放开…放开我!”她哭到不能自已,手脚并用地扑打着他。
姬宁沉默地受着,见她挣扎的厉害,朝曲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妹妹的马头迅速换了个方向,末了才去握妹妹的手——触手冰凉。
“别伤了自己。”他用力将妹妹揽在怀中,头深深地埋进她颈间。
“回去吧!卿卿。”他顿了片刻,哑声又道:
“求求你。”
闻言,姬卿瞬间浑身僵硬,不敢置信地去看身后的人。
随着方才那句话落下的,还有她的颈间那滴滴滚烫滚烫的泪珠。
哥哥他,从未在她面前哭过。
她不自觉地又想:到底是有多惨?才会让他这般避讳自己?到底是有多惨?才会让他忍不住在自己眼前落泪?
她不敢再想,一想就感到心脏像喘不上气那般窒息。
她吸了吸鼻子,泪眼迷蒙地侧过头,手下使了力,将哥哥的手反握的更紧,然后轻声在哥哥耳边说了一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回去了。”
姬宁这才抬起头,通红的眼眶浸满了悲恸,而后点点头,勒紧了马缰。
“驾!”
浩浩荡荡一群人回到王府外,却发现有一双人影在门口来回徘徊。
——是谢家两位公子。
见姬宁他们下马,二人立刻迎了上去。
他们面上担忧之色一览无遗,几乎同时开口。
“我得到消息太晚了,你们还好吗?”
“节哀。”
谢子敬余光扫了姬卿一眼,见她神情恍惚地靠在姬宁怀里,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带了担忧:
“卿卿?!”
姬宁垂眼看一眼妹妹后,怆然一笑,顿了许久才道:
“我们要去北境!明日一早便走。”
谢家二子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谢子辰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姬宁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为何突然去北境啊?宁哥,你决定了?”
姬卿原本被哥哥须须抱在怀里,此刻却抓着哥哥的胳膊,慢慢挺着腰站直,看着眼前两人,神情无比坚定:
“决定了!我与哥哥这就入宫禀告皇叔。”
谢子敬垂下眼眸,轻声问道: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定王府一门双生子,世子洒脱肆意,不拘形迹,王女温婉幽娴,静雅脱俗。
世人不知,可他谢子敬知道,品性跟定王爷最相似的,绝非世子姬宁,而是王女姬卿!
二人皆是外柔内刚,身上有如出一辙的不屈不挠,九死不悔的如松竹一般的坚韧品性。
是以,他知晓:
京城,留不住他们了。
夜深了,定王府的门大开,廊檐上的丧蟠不断晃荡着,祠堂的烛光明明灭灭,人影绰绰。
除夕之夜
哀乐震天!
这夜,定王府上上下下无一人入眠。
第二天
——快来了。
永平十三年大年初一,朝廷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大夏帝公示天下,定王爷王妃之死是因调查江南偷税之事被贼人谋杀至死,追封定王爷为定国公,溢号“文正”。
二是定王爷之嫡长子姬宁已于今日自请削爵为将,请命驻守屡受侵扰的北境,为期五年。即刻便已出发。
大夏举国上下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