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人刚出小楼,就听见了回廊深处传来的悦耳曲调。
他循声前行,一路行至花间池边,只见魔修无群独坐于廊下,着一袭烟墨薄衫,手持六孔骨埙,悠扬乐声乘风而起,使人闻之心喜。男人惹眼的异色长发逶迤在地,每每清风拂过,便会泛起皎亮微光。
一曲奏罢,无群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外人的存在。
“无群兄弟看起来心情不错?”
冷不丁响起的话音把无群惊得一颤,他慌忙回头,这才和洞窗后不知旁听了多久的仇清尘对上目光。
“……可是打搅到前辈休息了?”无群看似有些局促地摩挲起六孔骨埙,这么问道。
“哪有的事。”仇清尘探身翻过洞窗,衣袍一撩便在无群身侧落座,托着下巴笑吟吟道,“无群兄弟曲子吹得好听,就是让我从早听到晚都行。——我没玩过这个东西,能劳烦无群兄弟教教我吗?”
说着,他反手变出个与之模样相近的六孔石埙来,俨然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
彼时,暖室之中。
浓郁到可见形影的精纯灵气被法阵所禁锢,在这方寸之地间相互冲撞,掀起滚滚热流。左御身处灼浪中心,任由泠风拂动衣角、吹乱鬓发,无处可逃的灵气透过衣衫渗入肌理,充盈四肢百骸。
他一面为翼火蛇蛋灌输灵力,一面凝神内观,仔细查探识海——近来他修炼时,识海里总会出现一股陌生气息,那股气息微乎其微,若非是在识海这种轻易不可侵越的隐秘之处,恐怕他也难以发觉。
但奇怪的是,每当他察觉到那股气息的存在、想要探明正体时,却又寻不到半点痕迹。
就好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在同他躲藏嬉闹。
左御引导着自己的意识往识海更深处去,滚烫的灵气在体内燃烧,仿佛随时会将他焚化成灰。
意识于无垠识海中游荡,身周灵石接连迸裂的碎响依稀可闻,一抹疑虑刚掠过心头,就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拽进了更深一层的黑暗里。
——在那片黑暗里等待他的,是他想要找寻的陌生气息的正体。
左御这才发现自己识海深处居然盘踞着一道细长虚影——不,应该说是“映现”更为正确。那道虚影并没有真正进入识海,他之所以能够感知到虚影的气息,是因为他与那道虚影之间有着某种形式的关联。
嘶——
嘶——嘶——
鲜红虚影嘶鸣着朝他靠近,细长尾部很是亲密地将左御的意识环拥缠绕。
这是……尚未完全成形的,翼火蛇的后裔?
虚影像是能够听见左御不曾付诸话语的心音,附和一般将他缠得更紧。
嘶——
左御看着虚影仰起不成形状的硕圆头颅,遥遥望向识海之外。
倏然间,一曲乐音穿破灵空传入识海,那悠扬轻快的曲调仿佛能令天地万物都为之失色。乐声随风而至,身周此起彼伏的灵石碎响戛然而止,连带左御体内翻涌的热意也一并消解了几分。
嘶嘶——嘶——
鲜红虚影扭动着身躯,在左御识海之中无声欢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左御不由问道。
虚影摇晃起徒有轮廓的大脑袋,像在迎合乐声,又像在认同他的话。
正当左御暗暗思索蛇蛋胚胎为何会现影于他识海中时,那悦耳曲调里唐突混进了一道古怪杂音,似是仿效不成索性自成一派,听来倒与那悠扬乐音有着同样的肆意不羁。
莫名让他想起了初识那人时,对方懒于束发的放浪模样。
可惜,如今那人已经不再需要他帮忙梳发了。
转眼已至日落时分,仇清尘别过无群,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意犹未尽地把玩着石埙,返回暂居的客房。
一上楼,便先瞧见了等在门外的左御。
“今天回得这么早?”仇清尘随手把石埙往怀里一揣,顺势搭上了左御的肩。
左御亦步亦趋地跟着仇清尘进屋,余光不自觉瞟过对方胡乱扎起的发。
“有事想同师叔说,便早些回来了。”他道,“先前那乐声……是师叔在向无群前辈讨教乐理?”
仇清尘抄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润喉:“嗐,就我这水平,吹着玩儿罢了,还不到‘讨教’的程度。”他捧着水杯在桌边坐下,看左御反手掩上房门,挑眉道,“要和我说的事是什么?”
左御将自己识海中有幼蛇虚影一事告知对方,不仅把他所见的虚影模样详细描述了一番,就连幼蛇对魔修的乐声颇为中意这一点也没漏过。
听罢,仇清尘抚着唇角陷入沉思:“……这翼火蛇可真会挑人啊。”
左御不明就里,发出了一个困惑的音节。
“我是说,抛开灵力供给问题不谈,那条翼火蛇死前还真是给它的幼崽找了个好下家呢。”仇清尘这么说着,抬指扳算起来,“纯火灵根的人族修士,品行端正、资质优异,在此之上还是个阵法天才,而他的道侣是个性情温和的魔族乐修,奏得一手好曲。二人情比金坚、如胶似漆,又避世独居远离尘世纷扰……”
“合适的孵育人选、安全的孵育场所、理想的成长环境,还顺道附赠胎前艺术熏陶。哈哈,你们妖族的算盘打得可真响。”
“师叔如今不也是妖?”左御更正他道。
仇清尘瞥他一眼,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谢邀,你师叔我没‘妖’得那么纯。——玩笑话先到此为止。你能看到那东西的虚影不见得是件坏事,要知道那东西的壳可是连我的神识都穿不透,更别说为它提供灵力的融客行了,他甚至不敢靠蛇蛋太近,就怕被那东西敲骨榨髓、性命难保。”
左御思忖片刻,接过话头:“师叔的意思是……眼下只有我能确认那翼火蛇蛋中是何情形,我们应当好生利用这点,以确保翼火蛇的后代能够顺利诞世?”
“师侄真聪明。”仇清尘相当捧场地拍手鼓掌道,“这才短短半日,你看你连那蛇崽子喜欢无群兄弟的曲子这种事都打探到了。”
“这才多久,师叔就和无群前辈称兄道弟了。”左御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
“怎么,你吃醋啊?”仇清尘忍着笑打趣他道,“那我改口叫你左小兄弟也不是不行呀。”
左御垂眸看地,无言可对。
有时真不知这人究竟是心思敏锐,还是没心没肺。他想。
“免了。听着怪怪的,还不如继续喊‘师侄’呢。”左御撑桌起身,留下这么一句,便进到内室沐浴更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