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可怜可怜我吧,我们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办?你把她带走了?那我怎么办……”
命运的洪流气势汹汹向我们扑来,所有不甘与愤慨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可辩驳,毫无意外的被吞没随之湮灭。
在日复一日煎熬中,我听见死神在我床榻边沿徘徊踱步,它来来去去,犹豫再三,却尚未下定决心给我致命一击。
我像一颗从根部腐烂的野草,不断枯萎,我能察觉到生命力正从我的身体里慢慢溜走,病痛让我的记忆产生混乱,我常常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
我开始做着一些荒诞怪异的梦,又或者说那是一幕幕被尘封了许久的记忆片段。
往事流转不停,我梦到了那个叫月彦的少年。
那是我一年之中最期盼的时节,在终于捱过了又一个寒冬,他牵着我的手站在那颗樱花树下,我看到纷纷落落的花瓣簌簌飘下,落在他乌黑的发间。
我踮着脚蹦蹦跳跳想要去够头顶那支樱花,尝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最后我直接挽起裙角,脱下外裳将袖摆缠到腰间,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那颗樱花树。
他站在树下仰头看我,苍白的,脆弱的,仿佛一团随时能被风吹散的樱花雨。
我笑嘻嘻地趴在树杈的枝干间,耀武扬威的朝他招手表示一定会摘下几枝开的最好的樱花,插到他案台上那只柳叶瓷瓶里。
然而话说的太满,很快就被啪啪打脸。
我能想象得出我从树上狼狈摔下的情形,一定像极了一只一边扑腾着翅膀一边呲哇乱叫从高处坠落的母鸡,否则当我蹲在地上气恼地揉着被摔疼的屁股墩时,听见他笑得委实大声了些。
与此同时,我看到自己和服的领口被划破了长长一条口子,露出了里面浅色的内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可产屋敷月彦还在笑,甚至走上前来,蹲在我身边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说我这光打雷不下雨的架势,样子活像一只刚游上岸晃着脖子嘎嘎叫唤的鸭子,说完递给我一张帕子,示意我擦擦鼻涕。
我不接,别过头不作声。
“明天我们去选匹料子做身更好看衣裳好不好?”
我侧目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你不是一直想扎一只纸鸢吗?你说我是在上面画金鱼呢还是画燕子呢?”
他侧身靠过来拉过我的手一脸认真的询问。
“不不不。”我赶紧摇头,“要画一只大凤凰,五彩斑斓的大凤凰,要这么大。”
我伸手比划了一下。
“嗯嗯,”他点头。“奈奈殿下说的是,我这就去描样式,到时给你的纸鸢上画一只大凤凰,包你满意。”
我犹嫌不足,伸出两个手指头,“两身。”
我说,“还要两身新衣服。”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忽地又笑了,单薄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连眼睛里也含着笑意,似消融的雪水,一点点沁到我的眼睛里来。
“好,都依你,”他说,“等到春日宴那天,我们奈奈小殿下穿上新衣裳,去围场放飞纸鸢,到时候整个京都城的女眷加起来都没有你风光。”
我嘿嘿的笑着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探身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嘟囔着,“等过段时间我们还要一起去秋原参加祭典,我听说今年的神田祭要大办一场,从神社出来的祭祀队伍会绵延数十里,整片山头都会彻夜通明,热闹极了……”
梦境忽然被割裂,我还来不及听到他说了什么,画面便被拉远,只剩下一副渐渐模糊的残像。
春天许下的诺言,随着季节的逝去,与那只未完成的纸鸢和来不及在春日宴上穿上的新衣一起搁置在了角落里。
取而代之的是他沉疴难起日日缠绵病榻的画面。
昏暗的屋室内烟雾缭绕,接二连三进进出出的医官仆妇神色慌张,脚步匆匆,从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沉默的靠在门廊边,只觉得双手无处安放,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绞着手指,看看屋外沉重的夜色,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深呼一口气,快步朝屋外走去,可刚走到廊道上,凛冽的寒风将我激了一个哆嗦,我不解的朝屋内望去一眼,失神的片刻,我突然记不起自己刚刚是想做什么来着。
于是我就那样呆呆的站着,直到阿福带着人匆匆向我跑来。
她扑身过来抓住我的手,绝望的朝我摇摇头,我脚下一软,扑倒在她身上,将头埋在她胸口,无声的哭了出来。
她身后的侍卫焦躁的跺着脚,叨叨的埋怨起来,“真是的,今井大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那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去,现在又下起大雪,这可怎么办呀……”
“闭嘴!”
阿福转头朝他呵斥一声,又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脊,柔声安慰,“殿下,已经吩咐下去加派了三倍的人手,您别着急,很快就能把他老人家找回来。”
我点头,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身往屋里走。早在两日前,那位年迈的医师决定亲自动身进山寻找那味名叫青色彼岸花的药材时,我就应该察觉的,那时产屋敷月彦就已经病入膏肓,命悬一线,我苦苦挽留,希望他老人家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可是医师摇摇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情。
“夫人,我原先交给您那张药方,”他说,“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您就斟酌着使用吧,反正老朽去这一趟想来也是枉然……”
大堂内数十位医师聚在一起,任谁也不发一言,我沉默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挥手让所有人退下,随后关上门,失魂落魄的坐在产屋敷月彦的床榻边。
他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昏迷,苍白的睡颜此刻显得尤为安详,以往他睡着时病痛也会时时刻刻纠缠他,让他时不时皱眉轻哼,而此刻他是这样安静,连阖上的眼睫也不再轻轻颤动,宛如已经离开人世,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握着他失去温度的手,万念俱灰的哭了起来,哭的停不下来。
真可怜,我们都可怜呀,我将头靠在他不再起伏的胸前,听着胸膛下几乎聊胜于无的心跳,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在这一刻也要结束了。
带我一起走吧,月彦……
我低低的呼喊着他的名字,此刻我想,就算是要出卖灵魂换取他的心脏重新跳动,我也愿意。
旧忆从一扇推开的窗户里,夹杂着阵风呼呼地吹进来,吹的满室狼藉。
画面最后定格在他醒来后斜倚在榻上,请求我替他将窗户开开,他说想再看看这个世界,我拉开窗帘,看到庭院里那棵樱花树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孤零零的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春天生机蓬勃长出的叶片,无可避免的迎来了晚秋静谧的死。
寒风将细碎的雪花吹进屋里,让我想起春天时节漫天飞舞的樱花雨,他静静看着窗外,不发一言。
晨曦的微光照进了昏暗的屋室,照亮了他看向窗外的眼睛。
这是产屋敷月彦在世间最后的光景。
我哭喊着从梦中醒来,听到有人匆匆赶来,靠在塌边殷切的安抚我。
我忙拉住她的手。
“阿福,月彦!月彦呢?”
“月彦怎么样了?他醒了吗?”
“他是不是又吐血了?我要去看他……”
我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阿福,等他好了,我们要去围场打马球、放风筝……”
我絮絮不停地哭喊着,直到一双手抚过来,将我搂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着我的脊背低声安抚。
他说,“我在,奈奈,不要哭了,我在这里……”
我安静下来,感到一阵悲凉悄悄潜伏过来将我攥住。
“你是谁?”我问。
“我是……月彦”。
他回答的有些迟疑。
他的身体很冷,寒意透过层层布料渗透过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噢——”,我说,“你是……鬼舞辻无惨。”
这个名字从我嘴里一字一句念出来,舌尖仿佛抵着利刃,所有的感官在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我想挣扎、想逃离,可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将我抱的更紧。
我突然记起在那棵盛开的樱树下,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奈奈,岁岁常在,以后每年春天都会和去年、今年、和以往的每一年的春天一样,只是今年的祭祀庆典上你可别再迷路了。”
可是以往的所有春天都不会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