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桥香月走了进来,她冷眼瞧着,面上无悲无喜,似是早已麻木不仁。
我膝行至她身边,抓住她的双手,“母亲,您认得她们是吧,是琉美子和加奈子啊,这俩小姑娘平时最爱笑了,加奈子还会做和果子,她做的和果子,比在金玉堂卖的还要精致,柊吾每次都要偷偷藏起来几个不舍得吃……母亲够了,不能再有人死了,等天亮了,放大家离开吧……”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一桥香月垂眸一语不发,低垂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想来此刻她也正饱受着良心的谴责,我握紧她的双手继续说到:“母亲,您想想柊吾,父母犯下的罪孽是会延续到孩子身上的,我想您不会愿意看到那孩子也背负罪恶……”
“夫人,”我话还没说完,童磨忽然跻身过来,笑着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您要明白,这些人要是放出去,任由着他们在外边胡言乱语散播谣言,那么一桥家可就无法在东京立足了,况且……”
他搭在一桥香月肩上的手手指轮流张合,轻轻在她肩上敲了敲,语气更加轻柔低沉,“况且一桥大人还需要他们,若没有这些人的帮助,尚未恢复神志的一桥阁下难保不会对夫人您和孩子们下手。”
一桥香月神色巨变,打了一个寒战,猛然甩开我的手,目光中又恢复了冷酷的神色,毅然转身走出房间。
我望着一桥香月决绝的背影,泄力般扑倒在地,童磨在一旁朝我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他心满意足盘腿坐下,从地上捡起一颗人头放在掌中观摩。
“呀——真有意思,您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他嘿嘿一笑,那模样简直就像闯入鸡舍的狐狸,在横冲直撞、肆意妄为的捕食后,餍足的躺倒梳理着毛发休憩片刻,准备着再一次向蜷缩在角落里的鸡群发起攻击。
“童磨……你还记得吗……”
我望着他,失神般回忆道:“你八岁那年春天,我的小院飞进了一对燕雀,那对雀儿每天从附近池塘里啄来新泥在房檐下筑巢,晴子说燕子能为主人家驱邪辟恶,是会带来吉兆的雀鸟,她说这就预示着我的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了。你听得眼睛直发亮,欢喜的不行,每天都要拉着我一起坐在檐下看着那对雀儿飞进飞出地忙活着,可是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月,那燕子巢始终没能筑好,每次完成到一半燕巢上干掉的泥土就会纷纷塌落,如此反复,眼看着春天快要过去了,你终于按捺不住,找来扶梯、木板、锤钉和泥土,爬到檐下替它们筑好了巢,你满心欢喜守在角落里,等着燕子回巢发现这个惊喜,可是那对燕雀回来后,只停在枝头远远看了一眼,便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停顿下来抱紧双臂,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团寒冷的空气在我的身体里流窜,浑身上下被冻得失去知觉,仿佛只剩下一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着,我犹豫片刻,缓缓向前挪动几步跪直身体重重磕下一个头,低声哀求。
“童磨,离开睦月公馆吧……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再来了,只要你放过我们,放过这里所有人,就算是怨恨,我也会埋葬起来,就当今夜发生的一切是天灾、是报应,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
“离开?”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看他,只见他将加奈子的头举过额前,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随意扔在一边,用手掌托着下巴,歪头看我。
“我要是离开了,姐姐您策划的好戏不就要落空了嘛?”
“你什么意思?”我挺直肩背,攥紧拳头,声音徒然变得尖利。
他朝我眨眨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别这样看着我,既然是姐姐想要传达出去的消息,所以我当然有好好放她离开噢——”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眼瞧着他,只觉一种更加深沉的恐惧将我紧紧攥住,仿佛寻找依靠般,我划动手脚接连后退,直到背部抵在坚实的墙壁上。
“因为呀,我要带您离开这个会让您陷入痛苦的深渊,就如同当年您带我离开了那个满是血污的房间。”
他仰头看一眼天花板,双腿随意盘起,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一手倚靠在茶几上,“您看,这世间一切法则其实都是人类自己制定的,他们呀将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都视为邪恶,要知道所谓‘邪恶’这个词不都是人类杜撰的吗?豺狼猛兽也好、毒虫蛇蚁也好,人类将它们定义为‘邪恶’,随意践踏,其实殊不知最接近恶魔本身的,是人类自己,千百年来被鬼夺走的生命其实还不到一场战争的十分之一,呵呵——真是可悲,人这种东西,归根结底是会自相残杀的。”
说到这里,他咂咂嘴“啧啧——”两声,望向我的眼神中似多了几分同情,随后端正身体,手脚并用爬到我跟前,双手撑着地板,俯身笑脸盈盈看着我,“所以呀,与其让他们在这污浊的人世间沉沦,饱受痛苦,不如与我一起共享极乐,这一百多年来,我可是一直有在好好拯救大家噢——”
他说着举起手伸到自己脸上,尖利的指尖戳进眼眶,从右眼眶中生生剜下一只眼球,他将抠下的眼珠子递到我的眼前,地板上响起一连串鲜血坠地的“滴答——”声。
“姐姐,现在我要来拯救您了,我要带您离开这里,我要让您摆脱一切枷锁,不受世间任何法则约束,所以为了表达我的诚意,在带您离开之前,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包括生命,来接受您的审判。”
他抓过我的手,掰开,将带血的眼珠子缓缓放在我的掌心,“这场审判的结果会如何,光是想想都令人激动呢,毕竟我可是压下了自己全部筹码,姐姐,您也很期待吧,如果是我赢了,那是不是代表他们所谓的‘正义’其实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呢?那时我想,您会用正确的眼光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届时,您当然不会再感到痛苦了。”
我感受着掌中物件触感所带来的凉意,猛地一哆嗦,那物件随即“咚咚咚——”滚到另一边墙角,在地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我将他从我身上推开,扒拉着墙壁重新站起来,一时间我感到无所适从,脑瓜子嗡嗡作响,我举手薅住自己两边鬓发,在房间里画圈似的原地徘徊语无伦次,“真是个疯子……什么审判……这毫无意义!不对,你只是把这当成一种杀戮游戏,你只是想享受游戏乐趣而已,这一点也不好玩,停下来……我才不要审判你,你有什么资格接受审判?”
我一边揪着头发一边絮絮叨叨来回渡步,他依旧嘿嘿笑个不停,“不可以噢——在你们的法则中,罪犯都有上审判庭辩驳的权力,难道就不允许我接受审判来为自己辩驳吗?”
我停下凝眸注视他,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哪里是束手等待接受审判的困兽,分明就是蛰伏在蛛网中心等待猎物的蜘蛛,我感到脚下的地板仿佛裂开一道口子,一股巨大的引力将我朝着深渊中心拽去。
我咬紧舌尖,清晰的痛感提醒着我,是的,我不能就这样和他对赌,就算是要与鬼杀队合作围杀他,那也要做好万全准备,这是生与死之间的搏杀,若不能将他一击毙命,那么所有牺牲都毫无意义。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淡淡一笑,一边伸手慢慢擦着脸颊上的血迹,“天快亮了呢,我手握正义之剑的审判长,我可以先陪您玩一个小游戏,您要是能跑出去重新向那些异教徒传出消息,告诉他们蛰伏在睦月公馆的可是一只不得了的鬼,非倾巢出动不可,想来更能增加这次审判的重量呢,当然在审判之前,我不会离开的噢——不过要是在您踏出门前就被抓住,那么我会杀掉最先抓住您的那两人噢,您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我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往头上涌,他在作弄我,我如是想。
“为保证游戏公平性,我不会亲自动手,怎么样,机会只有一次噢——”
我深吸一口气思考片刻,转身一个箭步冲出房间,一桥香月此时正站在连接着过道和客厅的门廊边与渡边管家交谈什么,想来是见我神色慌张跑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忙朝我走来。
我绕开他们,加快脚步朝另一侧廊道跑去。
“拦住她!”
很快我身后传来一桥香月的呵斥声,我恍若未闻,拼命朝着内门出口处奔去,身后接连响起从四处加入追赶的脚步声,我望见过道的窗口已经隐隐透出光亮,是天亮了,我似乎又重新看见希望,只要我跑出去,置身于阳光下,设法躲开众人,我便能将主导权握在自己手中,带着这样的希翼,我奔至玄关处,用力推开大门,明晃晃的光亮照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眯上眼睛,还不等我的眼睛适应室外光线,门外一拥而上的众人就将我团团围住。
一桥香月此时也带着管家和三四个仆人赶到玄关处,与门外众人形成包夹之势,我被人抓住手脚挣扎不过,只得扯着嗓子大声疾呼,力图劝说众人离开睦月公馆,不要再被恶鬼蒙骗。
管家走上前将手中团成团的手帕塞到我嘴里,堵住我的嘴巴,我只能被迫安静下来。
我看着缓缓从门厅处现身的童磨,“呜呜——”地挣扎不止。
“一桥小姐情绪有些激动呢,麻烦夫人将她带下去冷静一下吧。”他站在阴影处展开手中折扇挡在额前,避讳着从门外折射而入的光亮。。
一桥香月点点头,环视众人,朗声道:“都给我听着,一桥枝子被妖魔迷了心智,她说的疯言疯语你们谁敢听进去半句,就是对神明的亵渎!把她关进后院的谷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童磨看着我笑得更加灿烂,拍拍一桥香月的肩膀,指了指离我身旁最近的两个家丁,向她示意,“一会儿就让他们去给一桥大人送早餐吧。”
我拼命扭扯着身体,泪流满面“呜呜——”地哀嚎着向众人摇头示意,可是所有的悲愤与慌乱都被淹没在他们冷漠的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