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见千意远去,便低声问道:“你将我先生及师兄们请来做什么?大师兄尚在飞霞峰闭关,恐怕一时之间他来不了吧?”
沐天落并未理会,缓步走入栖夕阁。烈如秋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却见正堂之中,华贵的梨木圆桌上已经摆置了一席精美的酒菜,桌旁还站立着两个青衫侍女,皆是低眉恭顺,屏声敛息。
烈如秋见此阵势,不由得笑言:“看起来,千意庄主实在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人,连酒席都为你预备好了。你在曦和山待了许多时日,正好可以换换口味。”
此时,沐天落却突然想到另一件棘手之事:自己是有多久没有执过箸筷了?
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应该是在古藤镇中,那个恍若前世的寒冷冬夜。
然而此刻,这一席酒菜……
沐天落暗暗握紧藏在衣袖内僵硬的双手,一阵筋骨撕裂的剧痛再度袭来,几乎教他忍耐不住战栗。
他听到烈如秋的询问,冷冷说道:“你且自便。”言罢,寻得楼梯的方向自行登梯而去。
烈如秋见沐天落对一席美食无动于衷,脱口问道:“你不饿吗?你若是不入席,我也不敢擅动箸筷,这要我如何自便?你上楼去做什么?”
“更衣,束发。”
“名堂真多!不过就是吃个饭而已,居然还要更衣束发?!这是你们神域的规矩吗?用膳之前还先要整理衣着仪容?”
烈如秋见他不疾不徐登上了楼,便在心里说道:“沐天落,方才我暗自琢磨了一番,你是不是借口请先生与师兄们来此,好让先生即刻去到飞霞峰,看看大师兄的近况?还不知道先生如果发现他在偷偷熔炼魔器会是怎样,唉!他是如何知道魔器熔炼之法的?还有,那魔魂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哦对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你的黑玉长笛?你不会是遗落在隐乌道了吧?要不要我帮你寻回来?天君的列位先祖都以白玉长笛作为法器,为何你的长笛却是黑玉?”
沐天落一句也没有回应,烈如秋不免有些纳闷,忍不住好奇之心,一面唤道:“你在做什么呢?怎么不回我的话?”一面来到阁楼的二层,在一间闲屋之中找到了人。只见沐天落已经换了一身绢绣山水云纹的玄色锦衫,正端坐于窗边的梨木妆台旁,面对一面锃亮的铜镜,一个面容秀丽的青衫侍女正在为他梳发。
烈如秋没想到这二层楼上也有侍女,便倚着门边暗暗言道:“还真是不能随意开口说话,这阁楼里面竟然到处都是人……”
侍女一边慢慢梳理着本就清顺的长发,一边偷偷打量着映照于铜镜上的少年,不由得游思翩翩,在心里面暗自想道:“庄主特意嘱咐要我好生服侍神域的贵客,原以为是一位年长的尊者,没有想到竟是一位如此年轻俊美的少年公子。啊!好喜欢他身上散发出这种奇异的冷香,好似被积雪覆盖的寒梅,在这样炎热的日子里,竟然有一丝严冬的寒冷。却不知为何,方才为他更衣时,好像完全感知不到他身体的温度,只觉得有一股十分奇怪寒冷,好像整间屋子都因此清凉了许多。如果不是那一缕沁人心脾的冷香,还真真是教人胆寒。平日所见,庄里的人偏爱素色衣衫。同样来自神域,他的气度远远胜过庄主,只是为何偏要选这幽黑暗沉之色,更让人感觉到深深的距离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双眸,如同两粒温润醇厚的玉石,透着一股子贵气。可是如此好看的一双眼睛,为何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究竟是少了什么呢?嗯,应该是那种烟火气,凡人的眼睛多少会带着些七情六欲,不会毫无波澜吧?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扫过,实在是不得不生出莫名的恐慌来……诶,他怎么闭上了。不过,这双眼睛就算是闭上,也不影响这张面容的完美……”
这时,沐天落眉尖微扬,冷冷言道:“你将玉簪插上,便可离去。”
突然听到一句冷言,侍女心中一惊,连忙镇定一下心绪,轻声应道:“公子,您要选哪一种玉簪?这支紫玉簪子与您的眼眸特别般配,或者是脂玉,更衬您的肤色,血玉也不错,正适合您尊贵的身份,还有……”
“墨玉,速速戴好。”
侍女不禁有些遗憾,只得将一束长发在头顶绾成髻,拿起一支华美的墨玉发簪,用发簪将玉冠端正地固定在发髻上。同时心中仍是思绪不断,暗暗想着:“他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只是可惜太过清冷了一些。还过就算是清冷,也是如同珠玉一般好听。将此冠戴妥之后,我再劝劝他换一种。其实要我来选,还羊脂白玉更好看一些,或者是素银镶玉。不知为何他挑选的全是暗沉的颜色……”
如此想着,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您看这墨玉发冠合适吗?要不要再换另一种试一试?”
沐天落却是冷漠地说道:“你下去罢,以后不用再来栖夕阁。”
侍女一听此言,吓得立即跪倒在地,颤声说道:“不知婢女有何过错,还请公子责罚,万万不要就此驱离……”
“话太多,去罢。”
眼见沐天落一脸不容置疑的生冷模样,倚着门边的烈如秋亦是万分不解,暗暗对侍女摆了摆手,示意她先行离去。而后他问道:“她有说话吗?好像一共就没说几个字吧?莫非是嫌她的手不够巧?我看这发冠戴得挺端正的嘛,衣衫也替你理得十分齐整……”
“她心中的想法过多,太吵。”
听到这样的理由,烈如秋忍不住大笑起来,“还有比我话更多的人?你怎么不嫌我吵?”
“你不一样。你心内所想与口中所言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哈哈哈哈…… 好吧!不过,那也是你自己要听的,怨不得人家,你又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
“她如此大声,实难躲之,胡乱猜度,教人生厌。”
“是不是每个人心里想些什么你都会知道?如此这般,心多累啊!你瞧瞧你的头发,都有些许少年白了。”
“我的发色本来就是……”沐天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起身站立,面对烈如秋厉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烈如秋见他神情大变,居然如此紧张恐慌的模样,便宽言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也不是很严重,你的头发基本上都是黑色的,只有少许数根白发而已……”
烈如秋却不知道,他的几句玩笑话如同巨石一般,在沐天落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波澜:天生乃是银色之发,何以成了黑色?
沐天落以灵狐之目代替双眼,一直相信灵体所看见的一切。此时方知,即便是灵狐眼中之物也不过是自己心底存有的残影,皆是凭空想象猜测而来,并不是真景实影。
那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那些实实在在的疼痛之外,是否所有的感知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这二十多天的经历,难道也不过是无尽梦魇的一部分吗?
惊惧与慌乱好似狂流,瞬间就将沐天落淹没。他试图抓住一丝真实,来证明自己不是处于无尽黑暗的深渊。比如,近在咫尺的那道炽热的气息。
“折翼,是你吗?”沐天落小心地试探。
眼见沐天落的双眸忽然变得空洞无神,隐隐散出黑色的雾气。烈如秋大骇,正欲询问,却听到他提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脱口反问道:“折翼是谁?”
听到这句,沐天落失望至极:难道连折翼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吗?那么在最后的时刻,灵狐到底有没有回到悬镜崖?有没有唤来折翼救自己?倘若折翼没有赶来,自己是如何抵御那些海啸般的寒息?假若圣光都已经凝结,又是怎样抵御那些致命的妖毒?如果自己已经死去,不是应该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吗?
黑雾由沐天落双眼弥漫而出,愈来愈浓稠,烈如秋更加紧张,“沐天落,你眼中的黑雾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
“黑雾?那是妖毒……”
“不可能,但凡沾了妖毒绝无生还之机。如果是妖毒,你为何还活得好好的?”
“我还活着……”沐天落隐入厚重的黑暗之中,仿佛再次回到那一夜,在暮宗山的疾风乱雪中,所有的人将杀招都指向他一个人。他不禁悲愤地质问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认为我应该死?!”
沐天落一把扯下绶带上的黑石,心念所及,瞬息间将其变幻成黑玉长笛的模样,星辉自笛孔中倾泻而出。只此一刹那,小小的房间如同星海磅礴,星辉之势汹涌狂乱。
他直握长笛,指向虚处,冷漠言道:“一群宵小之徒,借用些许诡计,妄图本君性命。岂不知本君乃是星空至尊,任尔等用尽伎俩,于本君眼中也不过是蝼蚁撼树。”
此间形势突变,烈如秋既惊又惧,心中的震撼无法言表。他看着眼前骤然疯魔的少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此时的沐天落,与前几日在隐乌道内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判若两人。那时的星阵气势虽然同样强大得超乎想象,却没有任何敌意;然而此时,烈如秋真切地感受到让人窒息的压迫与危机。
烈如秋在憩霞镇生活了十八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哪里见过真正的杀戮?平日里与先生或是师兄们修习对阵,哪怕再怎么严苛,与此刻相比,简直温和得如同稚子之戏。
烈如秋下意识地萌生出逃离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向门外退去,却发现星阵早已将退路挡住。
沐天落空洞的双眼不断散出浓稠的黑雾,将银色的点点星芒映照得如同鬼魅之光。星辉仍在源源不绝地从笛孔向外喷散,好像整片星空都在向这个小小房间聚集。凌厉的杀意在屋内蓄势待发,如同已经锁定猎物的野兽,只待给予最后的致命一击。
看着疯魔乍现的沐天落,烈如秋深切地体会到:何为生死之间,命悬一线。而他却被困在原地,无计可施,亦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