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意已言尽,言靖哲即刻起身揖礼,说道:“总督之位本是天君所授,尽职尽责乃是本分。圣都祸乱频起,言某未尽全力,还请尊上容言某以戴罪之身弥补往日过失。”
沐天落略略颔首,“今日初次相见,闲聊之间恐有言重之处,言总督不必过于自责。只因天气酷热,不便多留,请言总督回客栈歇息罢。”接着,他唤来千意,嘱咐道:“千意庄主,你好生将言总督送回客栈。”
待言靖哲离去,沐天落对已经跃至门边的烈如秋说道:“晚膳之后,你到书房来。”
烈如秋正心心念念去往夕照台,随口问道:“你是要饮茶还是想弈棋?”
“替我代笔,拟写天诏。”
自昨日从栖夕阁返回昭旻客栈,言靖哲便将自己关在卧房中,并让属下转告齐溢,声称午后酷热难耐,自己受了些许热毒,需要静养,膳食亦是送至房内。
卧房中言靖哲心绪难宁。与天君交谈不足小半个时辰,看似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细想下来却是惊涛暗涌。前有帝宫之乱,神域的先君祖未曾过问,本以为早已尘埃落定,少年天君似乎不满已有的定论;近有神器遗失,时过大半年,表面上风平浪静,然而找不回神器终究是难平神域的怒火。
此时细观天君之意,应该是打算一查究竟。这样看来,圣帝亦是难保齐氏的周全。反复揣测,他仍是拿不定天君会拿出怎样的举措来。
言靖哲再想到坐在天君身侧的青年,更添几分担忧。忆起先祖圣帝的知遇之恩,将总督之责交予年轻气盛的自己,任此重职却眼睁睁地看着帝宫屡陷混乱,难免生出愧疚之心。
另说书房中,眼见觐见天君的时辰渐近,即将离开如同炼炉一般的炽热之地,加之受不住齐予安的软磨硬泡,齐溢便将房中禁制开启,让其在阁楼得以自由。
待未时已过,公子悟领着九个得意门生来到栖夕阁,端坐于厅堂内。烈如秋瞅着御心九公子个个均是神采轩昂,气度不凡,无形的威压让他心神难定,打算趁着众人不备,悄悄躲到夕照台上去。
刚有此念,就听沐天落说道:“烈如秋,稍后由你来宣读天诏。”
烈如秋无奈地低声抱怨:“你那个天诏不是轻狂,简直就是疯狂。居然要我宣读,引起群愤怎么收拾?他们不敢拿你如何,我可就是替死鬼了。”
沐天落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见,对千意说道:“庄主,除却我神域族人,其余的一概不必设坐。此外,仙鹤是否准备妥当。”
千意答道:“众仙鹤已按君尊之意唤至憩霞庄,皆在林中休憩。”
烈如秋一听仙鹤二字,暗自想道:要仙鹤来做什么?此等通晓人性的灵物,仅在那日送递《启雲录》之时见过,难道是要送递天诏?听千意所言,好像唤来不少仙鹤,要是能养一只就好了。不知道孤傲清高的仙鹤会不会成为凡人的坐骑?
转眼申时即至,灵族、圣都及各郡来客由白桦林穿行而至,行至栖夕阁前便被千意止住脚步。却见厅堂之门大开,御心九公子缓步而出,分列左右,端坐在设于檐廊下的梨木椅上。
众人从未见过御心族人,见这九人均是清雅内敛,气度不俗,不由纷纷猜测来历。目光及至厅堂内,五位庄主坐在两旁,玄衣少年与雪锦公子端坐于正位,身着烈焰庄弟子服的青年坐在另一侧。
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停留在玄衣少年的身上。细看这位高坐主位的少年,无可挑剔的容颜神色清淡孤冷,目光沉静疏离,星眸内星辉熠熠,周身银光暗溢,好似沐浴于星海之间,如水的平静之中却暗含天威。腰间坠着一枚黑石格外醒目,宣告着自己独特的身份与权威。
既见天君,众人即于烈日下齐齐跪伏于地,恭谨地大行君臣之礼。千意在一旁替君代言请起众人,接着说道:“因为天气酷热,君尊体恤我等,免去一切寒暄,且听诏谕。”
众人暗惊,未曾料到来到栖夕阁没有半句交流,一来便是听取天诏。
这少年不按常理呀!
烈如秋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不免心中惶惶,强忍着忐忑不安,站起身朗声宣道:“请圣都总督言靖哲移步堂内听诏。”
独点总督之名,众人纷纷看向言靖哲,又是一番猜测,自然不得要领。待言靖哲迈入大门,一道气息将内外隔绝,再也听不到堂内的一丝音讯。
言靖哲跪伏于厅堂正中,且听烈如秋宣读天诏,其意有三:其一,总督言靖哲自即日起统辖人族兵力,四郡总将之位,暂从玄铠军副将当中择取良才任职;总将之下,视其庸优,或免或留。其二,玄铠禁卫除却掌理辖地治安之外,全力协助神域侦查圣都疑案。其三,疑案未明以前,由玄铠先锋营禁制涉案人等。
烈如秋读罢,瞟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言靖哲,心中暗道:“沐天落,你当真要将诸多兵权交给这个相识不足一个时辰的人吗?因着御心族的几位公子的声名,圣都便不敢造次吗?”
沐天落轻声言道:“言总督请起。”
言靖哲站立起身,惶恐不安地说道:“尊上,言某一介老朽,怎堪如此重用?”
沐天落淡淡言道:“统辖人族之兵,本是总督之责,此谕不过戡乱而已。协助查案,亦是职责本分。唯有禁制疑案之人,还需言总督秉公尽责。为避免传言乱生,减少换将的动荡,请言总督与御心族公子悯携天诏先行回到圣都罢。”
言靖哲见天君似是成竹在胸,先行做好了部署,便应诺道:“请尊上放心,换将之事言某必定竭尽己力,力保圣都与四郡的安宁。”
沐天颔首示意,站在门边的千意领会,将言靖哲与公子悯由阁楼旁的偏房侧门带至白桦林中,唤来十数只仙鹤,并对二人说道:“此乃君尊特意准备的骑行仙鹤,此地至圣都急行不足一个时辰即可到达。”他将一枚小巧的羊脂玉笛交给公子悯,接着说道:“仙鹤仅听神域族人的召唤,待抵达目的地之后,自会寻觅栖息之所。”言罢,公子悯与千意拱手告辞,二人各乘一只仙鹤,引其余数只疾驰离去。
烈如秋见言靖哲离开了栖夕阁,便再次朗声言道:“请灵族王子计珏风与总督娄玖言近前听诏。”
此次二人却是跪伏在廊檐下,却无法阵屏蔽宣诏之声。诏谕之意为三:其一,自灵鱼族计亿舟授玉灵王之位以来,与灵牛及灵蚁三族,治理灵族不力,致使灵狐与灵猫二族湮灭;其间,擅启血月祭祀,助长邪恶之势;任灵族分族的幸存者流落四方,致使灵族人丁凋零。其二,废止计亿舟玉灵王的册立,由御心族公子惋与天魄族素珏暂理灵族。其三,免除灵鱼、灵牛及灵蚁三族族长之职,三人废除修为后,遣至灵族魂陵由灵蝠族囚禁;此三族由御心公子忆、公子忧与公子悦暂理。待天试之后,再择良才册立玉灵王及族长。
此诏听罢,众人哗然。再看向廊檐下跪伏的二人,四周气息游动,早已禁了灵识,灵体不能显形,无法施展丝毫修为。千意对四位御心公子示意,素珏亦从厅堂走出,五人一同将计珏风与娄玖言带离了栖夕阁,乘上备好的车马,向玉灵山方向驶去。
这时,烈如秋将手中的天诏再一次扫过一遍,按捺住惶恐之情,朗声言道:“请人族各郡王、伯、世子及总将近前听诏。”
栖憩阁外,众人皆跪伏于地,却听烈如秋宣读天诏:先君圣祖因褒奖战功,赐封四大战神与四大神器之名,册立四郡王爵之位,并以战神之姓赐封郡名。怎料战神后人不思进取,四大神器仅存其一,断念神斧更是非战而失。细思之下,皆因将才缺失,庸碌之辈勉力难为。
由此,神域拟开天试,甄选德才兼优之士。天试五年一次,不论出身与氏族,修行者均可参加。御心族于一个月之内,拟定天试的详细章则,并按期主理天试。今年腊月初一,开启首试,名谓“青云试步”,限无相境及以下的修者参试;来年兰月初一,开启终试,名谓“丹霞临天”,限无念境及以下的修者参试。文武官职皆由历经天试而入榜者择优册立。
另则,诏谕如下:其一,废止战神名号的世袭之制。四个氏族的荫泽之辈均不得再冠以战神二字。其二,废止神器的世袭之制。每五年,经天试择良才授之。其三,废止原赐姓郡名,改齐岳郡为玄岭郡,宁漠郡为墨霞郡,晏海郡为黛渊郡,平川郡为苍泽郡。各郡之兵由总督统辖,总将及其所属将士,暂由玄铠军择将履职。待天试之后,再选将才册立。其四,列为神器之首的断念神斧本由齐氏血脉于其宗祠内禁制,如今非战而失,齐氏罪不可恕。特令御心族公子憾与天魄族影屏,共同侦查神器遗失的真相。案情未明之前,齐氏全族由玄铠先锋营禁制居行。
一纸长长的天诏,烈如秋念得心绪激荡,早把沐天落数落了几百遍:这怕不是个疯子吧?刚刚登上天君的宝座,就把人族的权贵得罪得一干二净。现在这帮人悟先生的修为压制得不能动弹,个个都是乖乖地听诏,等到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之后呢?战神的后人是吃素的吗?
待念完天诏,沐天落仍是平平淡淡,无视跪伏一地的人,轻巧言道:“烦劳御心及天魄的各位将栖夕阁外的客人们送回昭旻客栈,明日送其返程。若有不奉天诏者,死罪无赦。”
这一众人当中,却是心思各异。
宁王与晏王失去了神器,本就已经降爵,如今再失所辖兵力,无非是雪上加霜,怎奈确是有过在先,神域责罚也属理所应当。平王自然是愤恨不已,心想自己毫无过错,平白受了其他人的拖累,抹去祖上的荣耀,更可气的是就要失去祖传的斩心刀。
平王世子平菡林见父亲面色铁青,眼中的怒火难抑,便暗使眼色,在心中下定决心:既然还有天试,我必将斩心刀留在平氏。
然而,天诏对于齐溢无异于晴空霹雳。全族遭到禁制,权倾一时的齐氏皆成阶下之徒。他突然想起尚在昭旻客栈的齐予安,不免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独自隐遁江湖。此刻自己已被禁制,待回到昭旻客栈,倘若世子被人发现不告而至,亦不前往觐见天君,无疑又多一条罪名。
齐溢随众人缓缓走出白桦林,来到游廊上时,远远看到在憩霞庄外等候的赤隼佐将,心念一动,假意脚下虚浮摔倒于地,被那佐将看出了异样。待其再仔细地看向齐溢,却见他无声无息,仅以口型示意:“逃!”
佐将顿时领会,手忙脚乱地跨上马,一路狂奔回到昭旻客栈,找到尚在房中醉酒的齐予安,急切地大声唤道:“安世子,总将大人已被禁制,他让你赶快逃。”
齐予安醉眼迷离地看着眼前人,口齿不清地嘟哝道:“我答~应了溢~大哥,不,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