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沐天落感知到身后的气息巨变,妖毒已经开始欣喜若狂地吞噬血肉,那道无比熟悉的炽息急速远离,曾经充满生机的心脉飞快地走向死寂。他甚至不敢回身去看:那浩密的圣光已被凶残的剑意尽数湮灭。
他茫然地瞪着双眼,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一片漆黑中抓住最后一丝游离的炽热,握住那只还戴着泫光甲的手,将已经悬在石路边缘的人拉到怀里,却拽不回越飘越远的神识。
随着最后一丝炽息的沉寂,沐天落坠入无知无觉的深渊中,没有伤痛,没有悲哀,没有希望,没有绝望。记忆的幻象再次闪过,唤醒灵识深处仅存的感知,微不足道的星星之火将识海引燃,炙焰升腾,狂野的火舌燎过冷冽的心脉,剧痛重新席卷全身。他缓了缓心神,欣喜地捕捉到那道无比熟悉的炽息回到识海中,近在咫尺,令人心安。
灵狐凭空跃起,站在沐天落的肩头,紧紧地看着眼前之人:身上没有一道剑伤,也没有一丝妖毒,一如握着此人手腕醒来时看到的模样。
仅仅沉默了瞬间,便听到烈如秋清朗的声音充满疑惑地在耳畔响起:“我刚才……咦?怎么一点伤都没有了?还有妖毒、黑气……怎么全都看不到了?”
烈如秋胆战心惊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臂,白骨森森的画面还映刻在脑海中,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仍在体内肆虐。此时的安好,让他生出满满的庆幸,不由得感激道:“天落,是你替我疗伤了吗?”
“并没有。”沐天落借着灵狐之目扫过四周,惊讶地发现他们又回到最初的那个已经崩裂的岩石上,九个符纹散发着赤色光芒,映照在高空黑幕隐隐颤动。他想了想,侧过头望向烈如秋,问道:“你还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吗?”
内心深处,烈如秋并不想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也许是因为左臂的剑伤太过触目惊心,也许是因为妖毒侵蚀时的生不如死,也许是因为真真切切地感知到神识远离的伤恸……他想避而远之,“大概都是幻觉吧,不提也罢……这是什么地方?”
虽是随口一问,仔细看过之后,他也记起这块岩石,正是在这里他百无聊赖地度过了近八个时辰。“岩石不是已经崩裂了吗?还是……难道又是幻觉?”
“不是幻觉。”这时岩石开始轻微颤抖,九个符纹上的光芒愈发闪亮,四周的熔浆已是跃跃欲试,随时准备腾向高空。沐天落分别探过八条石路,从长笛中取出残魂矛、灭灵戟及鬼泣斧悬浮在身前,说道:“不管是否愿意,你我都必须踏上其中的一条石路。不过,在这里似乎有无限的机会,可以再次试过。”
“无限机会?你是说……”烈如秋顿了顿,还是艰难地说出来:“你是指死后重生?我当真是死过一回了?”
沐天落仍是将鬼泣握在手中,侧步踏上天属符纹,自信言道:“此处虽是死地,但是你不会真的死去,我会带你出去的。走罢。”
岩石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千百道裂纹迅速爬满石面,九大符纹相互之间爆发出强大的推力,噼噼啪啪的石崩声此起彼伏。
烈如秋召过残魂矛,跟在沐天落的身后,看了一眼脚下的符纹,不解地问道:“为何仍要选择这一条路?方才不是已经试过一遍了吗?既无生门,也没遇到月影掌门。”
沐天落向前掷出灭灵戟,以鬼泣及长笛挑开茫茫的剑意,“方才不算试过一遍。这条路上的剑意与方才相比应该没有改变,已经走过一次,轻易不会被击中,我们可以走得更快一些。我想看看这条石路究竟有多长,路的尽头是什么。”
烈如秋不得不认同,他以残魂矛划出炙焰赤龙,想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为什么圣光不能挡住妖毒?”
“剑意太强,圣光不堪一击。”
“太强?记得你曾说过,圣光可以抵挡逍遥之下的妖毒星阵。难道这剑意……莫非月影掌门已经晋升逍遥境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重伤寒暮澜,更不会误入天石世界。”
“天石居然能困住逍遥仙修!不是说天地任逍遥吗?”烈如秋感慨之余,联想到剑意中所带的妖毒,不禁有些黯然,“月影掌门一定是中了妖毒……却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六年的时间……天落,我还有一个疑问,圣光不是能够洗去妖毒重塑血肉吗?”
“大概是因为被震散了。既然无法抵挡剑意,你不如将圣光融入筋骨气血,如果再受伤,应能修复伤损之处。”
烈如秋依其言,将笼罩在周身的圣光尽数敛入脉丹,并分出一道神识催动圣光沿着血脉经络缓缓散至全身。
二人言语之间,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上次失去意识的地方。沐天落放缓了脚步,更加小心地留意每一道飞剑。如此一慢,身后石路坍塌的声音便尾随而来,越来越响亮,好似催命夺魂的阎罗,阴魂不散的鬼使。未及一刻,石路的裂纹已经延伸至二人的脚边。
烈如秋有些无奈地说道:“看来,咱俩不得不加快步伐了。”
心中愈是急迫,前方的剑意愈发狂乱,漫天剑意变得失去章法,仅剩凌厉的狂暴,决绝的杀意。纵使沐天落的灵识远远胜过常人,亦难做到面面俱到;就算烈如秋的炙焰如同烈日喷薄,金光万丈,还是遗漏了一招一式剑意落到沐天落的身上。
再次面对这样的情形,沐天落不知道他们还能坚持多久。他将灵识探向前方,石路仍是茫茫不知所终。
当身后传来剑入血肉之声,沐天落心中一惊,脚下不由顿了半拍。
一道剑气携挟星辉斩在烈如秋的右肩,妖毒再次趁虚而入,尾随剑意侵入伤口,混在气血中肆意张狂地向四处漫延。气血中流动的圣光向侵入者汇集,修复着被吞噬的血肉。
一方是肆无忌惮地吞噬,一方是孜孜不倦地修复,烈如秋不知道哪一方更强大,更快速,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却是以血肉筋骨作为战场。所有的感知似乎只剩下了剧痛,这样的剧痛仿佛将身体撕裂成了碎片,让人窒息,教人绝望。
此时,他忽而想起公子悟说过的一句话,“圣光既是恩赐,亦是诅咒……”置身修罗地狱中,方知在这世间,若非亲临其境,哪会有感同身受?
烈如秋再也无法挥动残魂矛,炙焰早已消散,与此同时,心神被剧痛折磨得几近崩溃。他迷茫地看着身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天落……”
沐天落停下脚步回过身,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烈如秋,骤然掷出长笛,径直没入烈如秋的心脉,瞬间了断生机。
须臾间,二人再次回到最初的岩石上。
烈如秋从森冷幽深的黑暗重返炽热的光明,笼罩全身的剧痛好像还未散尽,心海中深深烙印下圣光与妖毒交战的画面,挥之不去。他想起那支没入心脉的长笛,莫名生出一丝愧疚,正欲开口,却听到沐天落淡淡地说道:“你不必多想。”
烈如秋忍下话头,看着沐天落毫无神采的双眸,突然想起一个事实:在沐天落的体内,那些与寒息相伴的妖毒一直都在。那么剧痛呢?
他正犹豫着,沐天落又说道:“也不要问。趁着岩石尚未崩塌,我们尽早离开这里罢。”
仍是天属纹相连的那条石路,第三次行走时挡开避过剑意更为容易,也走得更远一些。然而,石路仍是遥遥不知所终。当烈如秋又一次染上妖毒,沐天落头也没回,果断掷出长笛直没胸腹,结束此次行程,再次从头来过。
第四次踏上这条熟悉的石路,二人行进得更加快速。当沐天落散去灵识探到百丈之外已无凌厉的剑意妖毒,也无狂暴四溅的熔浆炙焰时,心中略安,说道:“烈如秋,还有百丈便到石路尽头,你小心……”话未言尽,双脚骤然踏入虚空,坠入缥缈的黑暗世界,几番浮沉之后重回光明,双脚落到实处,眼前却是一间赤色的石屋。
眼见石屋,烈如秋纳闷问道:“为何我们没有回到岩石上面?这是直接来到石路的尽头了吧?”他想了想,又问:“这一次我并未染上妖毒,怎会离开了石路?”
沐天落扫过石屋墙面上的刻纹,发现那是坎位的水属纹。他将灵识探向天际,稍作推算,若有所思地说道:“距离上次来到石屋,正好过去一个时辰。不过,虽是石屋,却不是上次的那一间。”
片刻后轰鸣声响起,似乎在提醒二人:此处亦非净土。
烈如秋瞅着石门外的石路与熔浆,凌厉的剑意铺天盖地,狂暴的炙焰一如既往。他不免有些气馁,“又是一条新路,咱们还要走吗?”石屋顶端的碎石纷纷掉落,仿佛是在替沐天落回答:没错。
沐天落思量一番,走出石门踏上石路,满不在乎地面对漫天飞剑,“一个时辰之后,我带你去见月影掌门。在这之前,你我不妨再探一遍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