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我与月影先生作伴?!”烈如秋瞅了一眼石路上那个黑雾萦绕的身影,既喜又忧,“那你呢?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开启生门。”
“你究竟要怎么做?”
“将这八条石路与八个石屋依次走过一遍,生门应该就在眼前。”
“你一个人?”烈如秋有点难以想象,“八条石路?依次?一个时辰怎么来得及?”
“不过是多试几次罢了。”沐天落望着烈如秋,将残魂矛交到他的手上,“你与月影先生一路,小心保持距离,提防毒气弥漫。”说罢,他转身跃上与兑位符纹相连的泽属石路,独自面对漫天狂暴的剑意。
烈如秋只好在心里说道:“天落,你务必要小心。”
心海中响起沐天落的声音:“我又死不了。而且,现在我再也不用费尽心思杀死你,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两条石路,一条自火属符纹延伸而出,一条与泽属符纹相连。一条在死地无限徘徊,一条走向充满希望的生门。在相邻的这两条路上,一个是周身弥漫黑雾的月影,一个是一身玄衣银光微闪的沐天落。
当脚下岩石裂纹遍布,符纹颤抖试图分离,轰鸣之声震耳欲聋,炽热熔浆横飞四溅,烈如秋无法继续驻足。他最后望了一眼已在数十丈之外的沐天落,凝神聚息握紧残魂矛纵身一跃,走上这条已经与沐天落行过无数遍的死路。
前方,月影已在十余丈开外,行进得很慢,双手看似随意划过,一道道残月伴着黑气携着狂暴的气息将漫天剑意一一斩落,剑气相触,银色的月华不断闪溢。若不是暗沉的毒雾,皎月光华的流动倒真是教人心生向往。
漫天的剑意,被月影斩得干干净净,剩下些许飞溅的熔浆,一支残魂矛随意挥动便削打开去。烈如秋心绪复杂地看着前方的月影,回想到自己刚刚被锁灵针击中的经历,知道此时的月影不过是一具傀儡罢了,前尘往事皆被隐匿,没有自己的想法,失去所有的记忆,空有一身修为,甚至还不如他手中这杆残魂矛。起码还有战魂。
但是,即使被银针锁灵,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会留下痕迹,拔去锁灵针后,依然会记得一清二楚。正如那时,烈如秋虽然形同木偶,沐天落在耳畔说过的话,以及长笛穿胸而过的痛,至此也未曾忘记分毫。
想到这里,烈如秋向前赶上几步,小心地唤道:“月影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月影手中剑气未停,只是脚下略缓,生硬地答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烈如秋暗道:“也不知道天落给月影说了些什么,好歹应该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吧。”
不过他并不计较,能够对话已经足够,于是说道:“您可以唤我知秋。我在淬刃崖上见过您的画像,容貌相似,神态出尘。但是,我不得不说,画师将您的模样画得也太过老迈了一些。还有,您这乌黑的长发,怎会被绘成了淡淡的水蓝色……”
话刚出口,烈如秋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心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若非身染妖毒,一头长发怎会变成黑色?一对明若星辰的眼眸也不会变成如今空洞血腥的样子。
一想起染着血光的双目,烈如秋不由担心起沐天落来。要在一个时辰内走过八条石路,依着他那不惜命的性子,肯定是只作躲避,竭力减少出招,待自己行过一遍,洗去一路狂暴的剑意与妖毒,留下一条平和的坦途。
只是,这一个时辰之中,会在身上留下多少剑意,还要沾染多少妖毒?而那噩梦一般的圣光与妖毒之战……沐天落不准他问,不等于他不知道。想到这里,烈如秋的心尖好像堵着一口恶气,憋得难受至极。
高悬画像本是身后之事,月影自然从未看过自己的画像,当然也不记得所有的事情,只当烈如秋随意玩笑,自顾自地挥剑斩剑,缓步前行。
二人无言许久,还是月影打破了沉默,“知秋公子,淬刃崖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悬挂我的画像?”
关于淬刃崖,这该如何解释?烈如秋将纷乱的心绪暂且放在一边,尽量平静地说道:“淬刃崖上的飞刀门,乃是当今人族六大门派之一。而您,正是飞刀门的第三代掌门,人称御剑大师。六年之前一场变故,世人以为您已仙逝。”
“知秋公子是否知道是何变故?可否告知?”
其实,关于那场变故烈如秋也不太清楚,不由想道:“那小子说话总是留一半,教人自己去猜想,当真是神烦……不知他现在的状况如何,已然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不知道他走过了几条路,穿过了几个石屋……”
见烈如秋沉默不语,月影只当他知之不详,便不追问,而是说起另一话题:“这么说来,知秋公子乃是飞刀门的弟子。只是,你为何不用刀,却要用矛?为何修习的是炽息,而非刀意?”
“我并非飞刀门弟子。”烈如秋回过神,瞥了一眼残魂矛,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以炽息幻化火剑,也能算是半个飞刀门弟子。“我师承烈焰庄,授业恩师烈先生亦是您的挚友。”他忍住后面的自言:当初正是您把我送到烈焰庄。您若是将我留在飞刀门,不知我的人生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大概,不会在隐乌道遇到那小子,更不会来到泠曙山寻找天石。多半是和风寻他们一样,以为掌门早已离世。
“原来是烈焰庄的高徒。”月影干巴巴地接过这一句之后,再无多言。
二人又是一阵沉默。
烈如秋看着相伴月影的黑雾愈来愈浓,而他手中划出的残月却是一如既往,未曾遗漏一招一式的剑意。他忍不住问道:“月影先生,您可知道自己身上染了妖毒?”
“自是知晓。不过无妨,我的任务就是斩落每一道杀意。”
“……”烈如秋大致清楚了:沐天落给月影的指令是什么,恐怕连那最后一击都会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自嘲地笑了笑,心酸不已地看着眼前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生命的人,想到最终的结局,极有可能在走出这个地狱的瞬间,妖毒就会将其彻底吞噬,哪里会有什么两全之策……
“月影先生,是您把我送到烈焰庄去的。”烈如秋突然很想把自己这十八年来所有的故事都说过他听。“那时,我还太小了,大概不足百天吧。您将我托付给烈先生的时候,并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只留下一方白绢,上面写着我的生辰,以及父母所赐的名字:‘知秋’二字。还有一枚血玉吊坠和一方血玉印玺。”
“太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印象中,我应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烈先生一直唤我小秋,将我居住的院子命名为秋枫院,特意在院中种满了红枫,枫叶相连,正如炙焰火海一般。您要知道,除了如晓师姐,其他几个师兄都没有单独的院子,可见烈先生对我的宠溺。”
“五岁的时候,我正式拜入烈焰庄,成为烈先生的关门弟子,并依照烈焰庄的排行,得名烈如秋。不过,真正修行是从我十二岁的夏天才开始的……”说到这里,烈如秋突然顿住:十二岁的夏天?岂非正是月影先生身困天石之后?!是不是太巧了?
他想了一会也没有头绪,只好暂且放下,接着讲述道:“烈焰庄所处的曦和山,是世间最炎热的地方,正是修习炽息的最佳之处。然而,并非每个人都能修习炽息,若是命星不符,强行习之,轻则伤及心智,重则毁损心脉,再无修行可能,甚至命丧黄泉。不过,命星能得血脉相承,大多数人即使在还没有开始修行的时候,依着血脉传承也能大致确定命星所属的星位。”
“我就不一样了。烈先生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何方人士,自然也不清楚我的血脉传承,命星所属更是无法未卜先知。总不能让我先修行至无相境,点亮命星之后,再决定是否修习炽息。因着这个原因,烈先生犹豫了七年。后来不知何故,到我十二岁的时候,仍是教我开始修行炽息,每个月都会领着我去隐乌道待上一个时辰。”
“说起隐乌道,和这个地方倒有七八分相似。那是曦和山的山腹中温度最高的熔岩隧道,一条百丈长的隧道尽头是一个方圆百丈的熔浆湖泊,炽热的气息狂暴喷薄。”
“直至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进隐乌道的情形,那样的体验实在是教人终生难忘。光是走过那条百丈长的熔岩道,就几乎要了我半条性命。烈先生在我的身后,半步都不准我后退。前方炽热的气息让人窒息,流出的汗水还没来得及在身上停留,片刻就已化作虚无。热浪拍在眼睛上,干涩得眼皮都无法眨动,更别说眼泪了,想哭都没有泪,鼻子酸得难受,我只有干嚎,不停地叫着:我是世上最乖的徒弟,不要带我去地狱,先生不能这样对待关门弟子……”
想起那时的经历,仿佛就在昨日一般,烈如秋不禁嘴角一弯,“烈先生任我胡说八道,鬼哭狼嚎,却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他将我押送到熔浆湖泊旁,令我面对湖泊静坐一个时辰。我死活不干。湖泊如同熔炉一般,地面就是隔着鞋子也烫脚,要是静坐一个时辰,那还不把人都蒸熟了,我烈如秋岂不成了烈如鬼?”
“烈先生没有勉强我,不坐也行,那就站一个时辰静思。静思是不可能的,我大概是哭了半个时辰,骂了半个时辰。我只敢在心里面偷偷地骂,当然也不是真骂,我其实明白,烈先生对我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
“修行一年,我去了隐乌道十二次,入了坐忘境。师兄师姐都夸我天赋异禀,我这才知道,他们均是坐忘之后才去隐乌道修习炽息。而我没有丁点修为便去过十二次。现在想起来,烈先生对我当真是寄予厚望。”
“自知修行比旁人晚了很多年,在我心底还是有些介意的,若非犹豫了那七年……烈先生一直都跟我说:修行讲求机缘,而不在早晚,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因此,我依着烈先生的教导按部就班地修行,十五岁的时候点亮命星,晋入无相境。”
“那时,我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命星会横跨所有的火系星位,大概这就是所谓血脉传承的天赋吧。可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说到这里,烈如秋忽然生出强烈的渴望,迫切地想要拔去月影脑后的锁灵针,好好地问一问他: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