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仅仅是他以为。
当那道无数次终结过自己生命的月华又一次闪亮时,烈如秋甚至有点期待这次是真正的结束。
神识自幽冷的深渊再次回到心脉,站在炙热赤红的岩石上,烈如秋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放几经沉浮的心绪。只是茫然地看着沐天落依旧果断地施放锁灵针,月影稍作停留后,平和顺从地走向那条剑意狂暴的死路。
沐天落感知到烈如秋的情绪,一面将残魂矛抛给他,一面以灵识说道:“最后一息之前,你小心拔去锁灵针,我可驭灵。并非没有机会,你不必太过在意。”
烈如秋反复回想着那道渐渐虚幻的石墙,问道:“那一面透明的石墙就是生门吗?”
“四面石墙,我已经穿越走过三扇石门,唯有这扇门是第一次出现,应当是生门。”
烈如秋看着沐天落远去的身影,暗自想道:“拔去锁灵针后,月影先生就能恢复所有的记忆,但是他的心智会如何呢?”
这一路,烈如秋有些心不在焉,每每讲一段往事,思绪就会落到拔针这件事上。那个念头一旦在心底萌芽,就像荒草一般疯长,充满诱惑,令人神往。“提前拔去锁灵针,月影先生应有数息的清明,他一定会回答我的问题,甚至还能和他交流几句。”
烈如秋沉浸在这个念头中,忽而听见月影说道:“知秋公子,你不必气馁,虽是身处困境,必有解决之道,不过是多试几次罢了。”
“嗯?”烈如秋一怔,心里不免生出几分酸楚,忍不住叱道:“你这个家伙,真是够了!”
月影亦是脚下一顿,正诧异时,烈如秋赶紧解释道:“月影先生,我不是说您,而是说那个家伙。肯定是他教您这么说的,对吧?小小年纪,大道理一堆,还让人不得不服。多试几次罢了?您可知道,他已经试了多少次吗?”
月影纳闷地说道:“这不是首次尝试吗?”
烈如秋有些牙痒,恨不得现在就将锁灵针拔下来。不过,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月影先生,方才他跟您都说了些什么?”
“仅此一句。其他的均不得告诉你。”
烈如秋有点想骂人。“月影先生,您知不知道自己被那个家伙控制了?”
“知道。只因必须解救知秋公子,不得已而为之。”
烈如秋再次抓狂,“既是救我,为何要杀我?您是如何被他说服的?”
月影更为惊诧,问道:“知秋公子,你怎知我要杀你?”
已经杀过多少次了?!那道熟悉的月华,如期而至,从未让人失望过。这世上怎会有人炼出锁灵针这种东西?烈如秋略略平复心绪,灵机一动,“有人告诉我的。”
“知秋公子既已知道,为何仍是跟随于我?难道,”月影百般不解,“你也被他控制了?”
要不是身处地狱,烈如秋肯定会狂笑不止。往后,要是月影记起这一段对话,会不会……一旦触及摆在面前无解的困局难题,烈如秋心中刚刚生出的一点明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月影先生真的能有“往后”就好了,那个超越一个时辰的“往后”。但是,烈如秋根本不敢将希望寄托于那一息,那个生命最后的一息。
眼看时光流逝,烈如秋的心思不断地飘到提前拔针这个问题上,就算不是为了询问自己的身世,能与神智清明、拥有记忆的月影先生聊上片刻也好啊!
烈如秋回想最初几次见到月影时的情形,从一言未发到一问一答,到后来寥寥数语之后自坠熔浆,仔细推算之下,他应该有五息时间。
既已打定主意,烈如秋便不再犹疑,仍是与月影讲述自己在憩霞镇烈焰庄的各种往事。直至时辰临近,他忍着一身剧痛,快步走到月影身后,先以神识探了探脑后的锁灵针,故作随意地说道:“月影先生,这漫天飞剑实在是让人生烦,我们不妨行得快一些,早点去到前方的石屋吧。”言罢,他凝神聚息,以神矛点地,纵身高高跃起,越过月影,落到前方,毫不顾忌剑意横飞,拔腿就向前飞奔。
月影见状,为了不让剑气落在烈如秋身上,亦加快速度,划出凌厉的残月斩落每一道剑意,紧紧跟上去,未及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了石屋外。
在石门外站定,月影颇为不悦地说道:“知秋公子不该如此莽撞。你若是被剑意击伤,我该如何向他交代?”
烈如秋颇不以为然,“好了好了,下不为例。月影先生,您可知道自己的脑后有银针锁灵?”
“知道。知秋公子若要拔除银针,此刻尚未到时辰。”
“早晚是要拔除的,也不在乎这点时间。”烈如秋没有想到,沐天落连拔除锁灵针的时辰都告诉月影了,“拔除银针之后会是怎样一番情形,您不好奇吗?”见月影沉默不语,他又说道:“我却是非常好奇。月影先生,您不如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月影不是没有动心。近一个时辰的相处,他对这个善于讲故事的年轻人生出许多爱怜之心。不过是提前拔除锁灵针罢了,那个人又没有说禁止提早拔针。而且,他也确实好奇。
既然月影没有表示反对,烈如秋再次确认了一下时辰,数十息之后,直至那个时刻及至,他放下手中残魂矛,聚集气息于指尖探向月影的脑后,果断地将两枚银针拔出。
只听微颤的一声“小秋!”月影转身握住烈如秋的双肩,哽咽唏嘘,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二人近在咫尺,烈如秋只见黑雾间一双空洞赤红的双眼瞪着自己,眼角黑色的血泪滚滚,一双手将自己的肩膀捏得几近碎裂。仅在须臾之间,浓厚的黑雾将月影完全掩盖,双手也颤抖着离开了自己的肩头。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道赤血残月骤然破开黑雾,刺眼的光芒从他眼前闪过,瞬息间神识飘离,支离破碎的身躯坠入森冷的深渊。
以这种方式回到岩石上,烈如秋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沐天落,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垂着头相对无言。片刻后,只听沐天落冷冷言道:“你只有再多死一次了。”话音且落,长笛穿胸而过。
三人在岩石之上重聚。月影踌躇不决地望向二人,沐天落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仍是以银针锁灵,而后抓住烈如秋的腰间将他抛向石路,而后纵身跃起飞至石路,脚下轻点飞速向前,冲着仍在半空的烈如秋言道:“此次,你与我一路罢。”
烈如秋在空中翻过数周,恰好落在沐天落身后,当即提脚跟上去,并问道:“你不是说时间所限,这条路只能一人通行吗?”
沐天落没有应他。
烈如秋想到自己的过失,再瞅着沐天落的背影,不免有些愧疚,“天落,我刚才……我没有想到月影先生心智清明的时间连数息都没有……”
沐天落冷哼一声,打断了他:“跟上,不要误了时辰。”
听了这一句,烈如秋惊讶地发觉:这小子生气了!而且他的怒气还不简单。
见他如此一反常态,烈如秋吓得不敢吱声,不为别的,只担心这家伙要是因此激发了血毒引出狂意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烈如秋更加懊恼,只有竭尽全力跟上步伐,不至拖延了时间。
如此飞奔了一炷香,烈如秋已有倦意,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身边的熔浆炙焰都成了一道残影。可是,前面还有很远的路。
烈如秋不禁既羞又愧:前面的少年身上还有寒毒呀!妖毒与圣光的纠缠,自己已经深有体会,就是拖着腿脚挪动都已万分艰难,他是怎么做到极速腾跃的?
偏偏因为自己的一念,让他无故又要多跑一次。换作是自己,早就撕破脸开骂了吧?
烈如秋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替他解解气。
一个时辰,在飞速奔跑之中缓缓流逝,最后的石屋已在百丈之外。沐天落分出灵体直接闪至石屋门边,将银云包裹的银叶送到石屋内。此时,寄托生机的那面石墙如人所愿地变得越来越透明,赤红的符纹光芒闪烁,好似一道神光由外穿越,照亮生的希望,一扫心头阴霾。
在最后一息灵体踏入石屋,却惊讶地发现月影站在门外,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入石屋,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面前。萦绕月影的黑雾已经散淡,他的身形开始变得虚幻,周身气息迅速消匿,心脉飞快地走向死寂。
在石门闭合之前,当烈如秋与沐天落先后跃入石屋中的时候,月影的身躯几近透明,仅剩隐约闪亮的月华,一缕游离的心魂若即若离,无限留恋,万般无奈地在门前徘徊,好似在诉说着最后的诀别。
为什么会这样?!
烈如秋很想大声呼喊,喉咙间却被一口逆血卡住,徒劳地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