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知道,铭赤云频频出入这个沼泽必有蹊跷。
揭开此人的真实面目已是近在咫尺,我却突闻泠曙山爆发山崩。
一边是即将揭开的真相,直面铭赤云揭露他的罪行,一边是深受世人景仰的传奇大师,因妖毒所困隐居闭关。两相权衡之下,我只得暂时放下铭赤云,离开滨水沼泽,一面传信给夫人,一面赶往泠曙山。
万万没有料到,在泠曙山等待我的竟然是一场蓄谋的围杀。妖王寒暮澜,以及齐自诺、司马子义,还有御风堂的明风斩、明风寒和明风煦。
山崩不足两日,泠曙山方圆数里的地界仍是地火喷薄,山石横飞,沿山村镇皆被巨石熔浆摧毁,灵山秀水变成人间地狱。
我在山界外探向山内,隐隐发现一道熟悉的气息混在炽热的地火里,纯净的星辉若隐若现,正是记忆之中铭大师抑制妖毒的星辉。
我寻着这道气息,在纷飞的乱石间穿行,避过地裂与熔浆,来到曾经搭建竹屋的地方,在一片乱石丛中,我看到了铭赤云。
师承铭净斋的大弟子将铭大师的修为模仿得惟妙惟肖。眼见寻遍天涯的仇敌近在眼前,我再难抑制心中的怒火,只有一个念头:要将此人送到阎罗地府去。
铭赤云仅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月影,世间的仇怨岂是杀一人就能了断的。”仅此一瞬间,他便消失了身影。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了陷阱。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妖王寒暮澜,倨傲清冽,一双紫眸仿佛森冷的星空,迫人心神,让人无法直视。他的身后斜插一柄短刀,散着淡淡的魔息。他看着我,居然流露出一丝怜悯,“一个街头弃儿竟也能够有这样的修为,实属难得。可惜,那是一片神圣的领地,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踏足的。”
逍遥仙修从不论及出身,而是某人即将妨碍到他们了,比如说我。
仅是目光交流一瞬,我便自知不敌。然而,再想全身而退已不可能。齐自诺以及御风堂的三个人,若是逐一对过,我是丝毫不惧,更不用说司马子义这个还魂小人。但是,他们仅仅是远远结界设阵,只为将我困在这里去面对寒暮澜。
储位之争?帝宫之乱?到了这个时候,若还是这么想就太过天真了。
圣都几番祸乱,司马家自相残杀而至人丁凋零,仅余两个还魂的人被拿捏在铭赤云的掌中。灵族经历数次战乱,羸弱不堪,玉灵王亦是形同铭赤云的傀儡。天族失去天石圣物其一,天君沐宏彦早殇,新君沐君尘带着整个神域隐匿。
再看寒暮澜,经过十年休养,修为境界更胜当年,可惜世间再无传奇大师这样的逍遥仙修能够阻挡妖王横行。
而这一切,竟然是经由铭赤云一手策划的。这个修为不逊寒暮澜的人,真实身份呼之欲出。滨水沼泽,曾经是公孙家族的山水园林,也是灭族之地。然而,铭赤云却频频往来其间……
真相,我无力再去追寻,此刻已是生死一线。
无念之巅距离逍遥境究竟有多远?当你看到那片神圣的风景时,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其中。其实,有可能仅是一念便可踏上天阶,也有可能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寒暮澜手中留力,好像戏耍一般,让我心中更加愤怒。五行毒阵中,寒暮澜的身形无处不在,充满妖毒的黑雾四下弥漫,他身后的短刀尚未挥出,锋刃上的魔息散出摄魂之意,缓缓诱人成疯入魔。
我能倚仗的仅有手中一柄灵剑清虚冰镜,沐浴了百余年皎洁的月华,灵力强韧,百毒不侵。剑影之间,一轮满月撒下月华,挡住妖毒与魔息,仅此而已。想要捕捉到寒暮澜身形并给予一击,仿若登天。
我不知道寒暮澜此举何意,依他的实力,我应该活不过百息,他却不厌其烦地与我周旋了近半个时辰。
其间,他甚至还调侃:“不过如此,莫非是他高看了你……”
无论是不是被高看了,我岂能低看自己?
当我不想再去顾忌妖毒与魔息,将生死置于身外孤注一掷的时候,一轮满月化作一道残月,我终于站上了那片神圣的领地。
仅此一须臾,寒暮澜震惊之余,不再留力。
森冷的毒雾不再是悠悠扬扬,恶魔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毒雾伴随魔息汹涌,与月华纠缠不休。我用尽毕生的修为御剑而行,最后饱含月华的清虚冰镜脱手飞出,径直没入寒暮澜的胸口,将这不可一世的妖王重伤,而我也被阴寒的毒雾湮没。
后面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感觉到天地山峦再次颠覆,如同灭世一般的魇焰当空横飞,雷霆之声响彻天地。
魔息入魂,我失去了意识。
魇梦中是一片血腥的汪洋,充斥着杀戮与狂乱。我失去了我的一切,情逾手足的子卿,相濡以沫的若影,珍若明珠的月岚,负重致远的飞刀门,还有相随二十余年的灵剑,甚至连报仇雪恨的机会也荡然无存。
巅峰即是终点。
在这个终点,我沉沦了六年。这六年里,在每一次死后重生那数息心智清醒的时间里,我领悟了寒暮澜关于高看的那句话是何用意。
铭赤云数十年精心谋划设计,一面将安宁的世间搅得风云离乱,一面步步为营,铲除或许会危险到自己的对手,那些可能登上巅峰的修行者。甚至他将寒暮澜也算计在内,一箭双雕,除去隐患的同时,借我的手将妖王重创。
所以,若是经历此番炼狱能够得以轮回重生,我定要铭赤云偿还这数十年的血债。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保持着那数息时间的清明,没有彻底沉沦于魇梦,只期待某一天完成这场试炼,重返人间。
几段回忆结束,不知不觉已逾一刻钟。始音石外,已是第四日的子时,距离引发泠曙山天崩还有八个时辰。而在始音石内,不足一盏茶的时间。
沐天落又问道:“那时,尊夫人去了何处?”
月影回道:“新年伊始,夫人带着小女月岚巡访飞刀门名下的产业去了。自圣天九十八年以来,我陆陆续续解救了不少送往临风堂的孤儿,悄悄安置在本门名下的庄院里,让他们学了一些技能。待到成年之后,依其意愿,派去各个商铺或是庄园谋生自立。有一些特别聪慧的孩子,甚至在我们的帮助下开办了属于自己的产业。”
“每年新年,夫人会借着巡访的机会去看望他们,顺便带着小女出门游历。如此访过一遍,至少百日。泠曙山崩时,我急信夫人,便是嘱咐她暂且不要回淬刃崖,隐匿行踪,以免被其利用。”
沐天落又问道:“通过灵剑清虚冰镜,尊夫人是否能分辨您的生死?”
月影一惊,“灵剑怎么会到了夫人的手中?”
“在您被困之后,铭赤云于当夜化作您的模样,回到淬刃崖的匿刀堂假意疗伤,而后以瘴毒作伪诈死,留下了掌门玉牌与灵剑。三日后尊夫人只身返回,对外宣称掌门暴病仙逝。百日后携双剑云游不知所踪。”
“掌门玉牌?”月影诧异地望向自己胸襟处,“所谓掌门玉牌即是飞刀令,这六年间一直在我的身上。”他想了想,立即醒悟:“这枚飞刀令就是他在烈焰庄出示给烈子星的那枚!定是他事先制了赝品,那时铭大师在匿刀堂疗伤,他借机将赝品替换了真的飞刀令。”
月影惊怒之余,接着说道:“依着飞刀令与灵剑,夫人应当可以辨明我的生死。”言罢,不由得深深担忧这对母女的安危,六年多的时间,杳无音讯,只怕是……
沐天落不动声色地问道:“此刻,您可知铭赤云究竟是何人?”
月影恨恨言道:“虽然,我也觉得自己的判断好似天方夜谭一般,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公孙氏的遗脉。除去妖族,若论还有什么人憎恨这世间的一切,就只有被血洗的公孙氏。若有遗脉,滨水沼泽就是长在公孙族人身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此人偏要在这个伤疤上布下结界,将自己的行踪隐匿其中。”
月影顿了顿,感受到沐天落毫无波澜,他有些意外,“难道,沐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没错。”沐天落亦不隐瞒,“他的真实名字是公孙雴云,其父乃是公孙麒麟双玉之一的公孙玉麟。”
“不可能!”月影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荒谬的事情,“麒麟双玉早在圣天元年家族血洗时就双双殒命,那时年仅十八岁,世人皆知他二人尚未婚配,更无子嗣。”
“若是公孙玉麟被寒夜君送至三十六年之后呢?纵横流光,操纵光阴,对寒夜君来说并非难事。”
“所以,”月影又惊又疑,艰难地说道:“他是来向世人复仇的。”
沐天落认真地看着月影,“那么,你呢?”
月影不容置疑地答道:“不管他是什么人,既然我已经活着离开了炼狱,第一件事情便是手刃公孙雴云,以慰子卿在天之灵。”
沐天落反问道:“如果,我不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