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依着司马子仁的本意,肯定首选齐自诺。这个处心积虑窥视帝位虑数十年的郡王,就在前不久明目张胆地将其图谋和盘托出,毫不隐讳他的雄霸之心。
然而,最不可能选的人也是齐自诺。
司马子仁盯着扎在书案上的鬼泣斧,仍是不敢置信:虽说齐自诺低调收敛,从不外露境界修为,怎么会弄假成真以致丢了祖传的灵斧?
司马子仁游思不定,沐天落并未催促。过了近一盏茶的时间,已近巳时,沐天落忽而言道:“上官白蔹即至,你不妨先听听他的应对再作决断。”
“上官白蔹?”司马子仁生出几分狐疑,“他来作甚?”
“自然是本君召见。”沐天落将鬼泣斧收妥,起身离开书案,“书房内屏蔽声息,你且自便。”说罢推开房门,留下独自惊诧的司马子仁。
沐天落走入茶室,茶案旁仅余影屏一人,恭谨地垂手而立,“君尊,上官白蔹已在一楼檐廊候着。”
沐天落于矮榻端坐,说道:“唤他过来罢。”
影屏随即领来上官白蔹。
这名中年男子周身散发着淡淡药香,一袭棕褐色的锦衫有些灰旧,腰带间坠着一个小巧铮亮的银盒,灰黑色的头发挽着发髻,密银发冠上插着一束细细的银针。一双柳叶眼不露喜怒,一对灰白的眉毛似是无精打采地垂着。身高不过七尺,敛声屏息地走进茶室,面对端坐矮榻上的少年,立即跪伏于地,恭谨地呼道:“先圣尊主封立医圣传人上官白蔹,拜见君尊。”
“起身罢,且请安坐。”沐天落一面说着,一面以灵识暗暗打量此人:气血间萦绕着一股草香,奇奇怪怪的味道仿佛一层迷雾,将脉丹密密笼在其中,心海中弥漫着浓厚的药息,为此人增添了些许神秘。
上官白蔹起身后规矩地坐在茶案的另一侧,同样凝聚心神悄悄地审视天君,心内暗想:这个少年的脉丹里探不到半点修行的气息与星辉,当真是件稀奇事。还有他这一身内敛的寒息也是十分古怪,神域沐家的绝学不是音律吗……正想着,忽见天君自衣衫内散出银色的星芒,好像披着一件星辰幻化的锦氅,形成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将上官白蔹的窥探拒之门外。
上官白蔹更奇:以星辉作盾,寻常人是护住心脉即可,不似他这般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匿起来,当真是奢侈啊!他一边想着,一边谦逊地说道:“昨日璟暄殿听诏,教人心惊胆战。此刻见到君尊安好,微臣喜不自禁。”
沐天落则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平淡如水,“本君有几事不明,还请世医能以实言相告。”
“微臣定当知无不言。”上官白蔹满面好奇,不失礼貌地问道:“不知君尊有何事不明?”
“听闻圣天九十五年,令尊突患重疾,不知是因何而起?后况如何?”
上官白蔹一听提及此事,立即面露哀伤之色,轻叹一声,“先父在那之前身体就有隐兆,已经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只是瞒着外人,甚至家里人也不知内情。修习医道恰似一柄双刃剑,纵然是良药,如果用在不同的地方,亦可变成害人性命的毒物,更何况是拿自己试药。”
沐天落语气平淡地追问:“试药何解?”
上官白蔹解释道:“医道有别于其他修行之法,通常是炼制丹药以修药息。不同药材的搭配方式不同会产生不同的效用,对提升境界的帮助也大相径庭。所以我们常常称修习医道为试药。家中祖传的修行典籍既有常见的修行之法,亦有……”
他停顿下来,似是自我斗争了一番,小心言道:“亦有被视作禁忌的特殊方法。这类修行之法若是修行者根基不稳,或是天赋不济,断难习之。如果强行修习,轻则失去心智,前功尽弃,重则创损心脉,修为尽失,甚至危及性命。”
“自圣天元始,依照先圣尊主之令,家族立下严规,族中弟子不得修习禁忌之术。如有违者,以银针断脉,逐出族籍。可是先父不知因为何故,偷偷修习了某种禁忌之术。经过五年修习,他的修为境界的确突飞猛进,身体亦未出现异样。就在先父自认为一切顺利的时候,家中突遭横祸,令他倍受打击,以致心神不稳,身子也终于承受不住,出现了疯癫的先兆。”
沐天落问道:“因何事?”
上官深叹一息:“家中幼妹不幸夭折,年仅十五岁,实在是令人心痛……”想起往事,他仍然止不住悲伤,眼中甚至闪起一道泪光,“先父极为宠爱我的这个妹妹,视作心头珍宝,却没想到……”
沐天落再问:“令妹因何夭折?”
“修行时,不知何故骤然走火入魔,全身经脉筋骨尽断……”
“莫非她亦偷练了禁忌之术?”
“这却不得而知。悲痛之下,也无人细究。”
沐天落又问:“你有几个妹妹?”
上官白蔹一愣:“仅此一个,君尊为何有此一问?”
沐天落不动声色地说道:“随意问问。却不知令妹是何时亡故的?”
“圣天九十五年中秋。”
“哪一个中秋?”
上官白蔹又是一怔,忽然想起那一年的赤月异象,自嘲言道:“这是一段微臣不想提起的回忆,还请君尊宽谅。是虚桂月的中秋,正是赤月当空之时。我曾怀疑是赤月乱了天地气息纲常,导致幼妹……唉!”
“那么,令尊又是因何事最终失去了心智?”
上官白蔹摇了摇头,仍是满面哀伤:“帝宫之乱,一方血诏给先父的打击太大。先父生前对废帝一直是推崇有加,心中甚是喜爱,甚至超过我这个亲儿子。血诏铁证,将他的幻想击碎,而后又得到废帝后双双自绝的消息,先父亲再难承受接踵而来的打击……”
“令尊后况如何?”
上官白蔹的神色更为悲痛,“先父陷入杀戮无法自拔,我只好将他关在府中的密室里,以免误伤他人。我翻尽家中典籍,寻遍医道秘术,始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未过一月,先父他……”上官白蔹竟然一时哽咽,“一次疯症发作,自绝心脉……”
沐天落冷哼一声,斥道:“上官白蔹,你觉得本君请你来是听你编故事的吗?”
上官白蔹毫无尴尬之态,即刻便将神色收拾干净,不见半分悲伤之情,而是春风一般地微笑着,语气仍旧谦和地说道:“微臣惭愧,君尊是不喜欢这个故事吗?或许,微臣试着换一种?”
沐天落不以为然地说道:“不管是哪一种,只要不是真话,本君均无兴趣。”
上官白蔹不恼不怒,“君尊,先父与舍妹的生死终究是我上官氏的家事,不敢烦劳尊上费心。”
“家事么?”沐天落想了想,提起另一件事来:“姑且先不论所谓的家事,本君与说说锁灵针罢。百年前,先祖君主将其封禁,不知如今何在?”
上官白蔹心中一凝:锁灵针一事,除了自己,无人知晓,就算是被施针锁灵的人,若非极熟悉的亲人,是不可能看出端倪来的。数年间,司其从未失手,他对自己的身份亦是深信不疑,除非是……更何况,那对银针亦算不上是真正的锁灵针,也无法证明由谁炼制。
他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从容答道:“锁灵针被先圣尊主认定为邪魔之物,令先祖禁制于家族宗祠内,至今无人动过。”
沐天落冷颜说道:“锁灵针并非家事,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上官白蔹毫无犹疑地说道:“锁灵针确实禁制在家族宗祠内,无人敢动,亦未失窃。君尊若是有疑,可移步前去查看确定。”
沐天落微半双眼沉思片刻,已有推断,“这么说,是有人再度炼制出锁灵针。影屏庄主,私炼禁忌法器,依侓该当如何?”
影屏不假思索地答道:“罚没私炼的法器,焚灭有关书典,废除炼制者的修为,以绝传承。”
上官白蔹却似无事人一般,“君尊恐怕有所误会,微臣并未私炼禁忌法器。当今世间仅有一对锁灵针,好好地禁制在家族宗祠里。”
沐天落说道:“这么说来,司马子义要你助他控制手下死士,用的是其他方法么?”
“什么控制死士?”上官白蔹摇头说道:“上官氏乃是医道世家,以治病救人为家训,怎可能做出此等违逆人伦之事?只怕是司马子义胡乱污蔑微臣,还请君尊明鉴。”
沐天落又说道:“那么禁殿所藏的灵剑失窃一案,定然也是与你上官白蔹无关咯。”
“关于灵剑失窃一案,圣帝已有诏谕,乃是一名无名少年为之,修为了得,行踪不明。当然与微臣无关。”
沐天落沉吟少顷,问道:“据闻上官家传的医道典籍大多是世间孤本,此话当真?”
上官白蔹不知天君何意,便顺着话头说道:“世间传言夸大其词,上官氏收藏的典籍偶有孤本而已。要论世间典籍之全,莫过于悬镜阁,我上官氏怎么可能与之相比。”
沐天落点点头,“如此甚好。”说罢便再不言语,似是凝神入定一般。影屏会意,起身言道:“上官先生,君尊还有要事,言尽于此,我且送你离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