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别无他人。
他推门走出茶室,只见暮色之下,长长的檐廊挂着十余只玉色灯笼,一幢小楼静谧无声,安宁得让人好似置身于幻境中。正诧异间,月夕小心谨慎地走过来,低声说道:“想必您就是月影掌门吧。”
月影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问道:“请问姑娘,这是何处?”
“回月影掌门,这里是憩霞庄。婢女名叫月夕,是庄内栖夕阁的侍女。”
“憩霞庄?”月影一惊,“是在憩霞镇吗?”
“正是。”
“此刻,阁内可还有其他人?”
“烈公子正在卧房内休息。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月影听到此言,更为激动,略略一探便捕捉到那道平稳而炽热的气息。他急忙推开卧房的门,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躺在雪色帷幔之间。
房内的青荷暗香溢出门来,他不由顿了一顿,敛住气息跃至卧榻前,轻轻掀开帷幔,只见眼前的这张面容明美俊朗,嘴角溢着浅浅的笑意,留着几分司马子卿的气质,兼有若兰精致的五官,与司言先生同样色泽的长发,一袭雪色锦衫将腰带间的血玉吊坠衬托得格外醒目。
月影静静地侧坐在卧榻边,眼中竟然有些潮湿,心绪一时激荡难平。这时,月夕在门外说道:“月影掌门,烈庄主已到栖夕阁楼下了。”
他回过神来,暗自琢磨一番,起身走到檐廊上,“烦请姑娘将烈庄主领到茶室来罢。”言罢,他将卧房的门轻轻关上,自行回到茶室。
少顷,烈子星推门而入,一眼见到面前的人,立即顿住脚步惊呼一声:“月影!怎么会是你?!你果然还在人世!”
月影同样是心潮澎湃,先是深揖一礼,而后言道:“已经十八年了!你我十八年没有见过面了!小弟在此谢过子星兄!”
烈子星一步上前扶起月影 ,激动地说道:“你我之间何需说什么谢字。”
二人坐下,月夕在一旁煮水布茶,待茶香飘逸,烈子星终于开口问道:“小秋呢?他怎么没有和你一道?难道是跟着天君一同出去了?”
天君?!月影突然怔住,心中生出一丝不安,“子星兄,你所说的天君是何人?”
烈子星纳闷,“正是天君领着小秋一同游历天下,顺便探寻身世之谜,你怎会不知天君是何人?”
“沐公子?”月影这时才领悟沐天落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的深意,“你说的天君便是少年沐公子?”
烈子星更为不解,“小秋没有跟你提起过吗?小秋的嘴上也能存得住话了?这倒是件稀奇事。他人呢?”
月影的心中却是有些震撼:如此年少便已得到天君的传承?可是那时,他为什么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言片语都未曾提及……
见月影面露异色,沉思不语,烈子星不禁担忧,再度问道:“月影,小秋呢?”
月影缓了缓心绪,宽言:“我见这些天小秋奔波辛苦,索性就让他安心地睡个够吧。子星兄不必担忧。”
烈子星分出一缕元神探了探,果然感知到那道炽烈而又熟悉的气息平稳安宁,便不再纠结,说道:“昨日天君约我来此,却反而不见他本人,着实令人奇怪。”
“是他约你前来的?”月影暗中一阵盘算,心里了然,“子星兄,你将小秋教得确实非常好,我此番就借神域的宝地略表感激之意。”
烈子星笑道:“为什么不去烈焰庄?小住数日亦未尝不可。”
“不怕子星兄见疑,我困在泠曙山已有六年之久。一来,记挂着内人与小女的安危,二来心系飞刀门的安危,故而不敢多有耽搁。与子星兄见过这一面后,明日一早就回淬刃崖去了。”
烈子星有些不舍,“那小秋……”
月影言道:“他先随我回飞刀门吧。他日再得机会,定有相聚之时。”
第九日,辰时。
一场大梦虚虚幻幻,断断续续,时而是炙焰滔天,剑意森然,时而是前路晦暗,毒雾迷离,时而是心寒绝望,生死两难,时而是艳阳高悬,希望无限……烈如秋渐渐从纠缠的梦境抽离,缓缓睁开双眼,一缕熟悉的雪色轻纱映入眼帘,莫名地生出几分安宁惬意。
待凝神静心数息,他忽然记起来:这不是栖夕阁吗?
他一个激灵起身坐起,隔着帷幔隐约看到坐在矮榻上一个背影,亦未多想,笑着唤道:“天落!难得你今天没有去夕照台!告诉你,昨夜我做了一个长梦,可谓是历经各种艰险,你绝对想不到……”待他掀开围幔,当即惊得瞪圆双眼,“这,你,我……”他使劲拍了拍额头,大呼一声:“这不是梦吗?!”瞥见手上赫然戴着泫光甲,他更是清醒了几分。
他跳下卧榻,仔细看向眼前的人:那张再为熟悉不过的面容,透着几分神韵飘然如仙,黛蓝深邃的双眼好似夜幕星辰,正紧紧地凝视着自己,淡蓝色的长发隐隐散着雪色光华,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喃喃言道:“月影先生?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您吗?”
月影伸手拍了拍烈如秋的肩头,笑道:“小秋,怎么会是梦呢?”
烈如秋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月影先生,我真的是不敢相信,他果然做到了呀……看到您安然无恙,我实在是,实在是太高兴了!”
月影将烈如秋拉起来,“小秋,跟我回淬刃崖好不好?”
“当然好!”烈如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下,兴奋地笑道:“不过,您不去烈焰庄看看我的先生吗?”
“昨晚,烈先生已经来过了。”
“昨晚?”烈如秋纳闷不已,忽然想起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怎么会在栖夕阁的?是什么时候回到憩霞镇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不是远在泠曙山吗?”
月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简单言道:“大概是你太过辛苦,睡得太沉。”
烈如秋努力地回忆一番:在失去意识前,还在那个赤光弥漫的炼狱之中,依稀记得枝枝蔓蔓的银叶将妖毒吸纳一空,扑向飞速跃入石屋的少年……而后呢?他焦虑地问道:“月影先生,沐天落呢?”
月影不由眉尖扬起,“你问的人是天君?”烈如秋一边点头,一边散去神识在栖夕阁内探过一遍,并未发现那道冷冽的气息,心中更加担忧:这家伙不会是寒毒发作了吧?难道是去隐乌道疗伤了?
烈如秋转身就要出门,被月影一把拉住,“小秋,先同我回淬刃崖。他乃天君之尊,自有要事处置。”
烈如秋想起齐自诺那些人,顿住脚步,暗自埋怨道:要是圣都那边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何苦又回到憩霞镇来?
二人一同下楼,正巧遇到云夕送来早饭。烈如秋急匆匆问道:“云夕,你可知道圣主去哪里了?”
“回禀烈公子,昨日晚膳后圣主乘着仙鹤离开了栖夕阁,婢女却不知道具体去了什么地方。”
“他有没有留什么话?”
“没有。烈公子,月影掌门,请用早膳罢。”
烈如秋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着吃食,止不住心中的胡思乱想。月影见此情形,心中愈发不安,问道:“小秋,你是怎么认识天君的?”
烈如秋觉得十分奇怪:为何每一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在曦和山隐乌道里,我偶然遇到的。”他想到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月影先生,我的父母究竟是谁?”
月影望着烈如秋,“等回到淬刃崖后,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烈如秋心想:既然已经平安脱困,倒不急于一时。他取出玉笛唤来仙鹤流云,惊讶地发现玄鹭黯羽竟也一同飞来。
不足两个时辰,一鹤一鹭落到淬刃崖的石刀阵旁。月影面对点砺山负手而立,抬眼远眺秋日下的山峦,不免心绪起伏悲情难抑。他沉声说道:“小秋,若要算起来,我既是你的伯父,亦是你的姨父。十八年前,我把你留在烈焰庄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憩霞镇,不曾看过你一眼,确是愧对你的父母。”
烈如秋不曾料到,月影如此直白地提起这个话题,似是沉重万分,一时不敢开口接话。
月影不再顾忌,远望如同燃着赤焰一般的山峦,尽述前尘往事,直至说到身困泠曙山生死两无望。
眼见秋日西沉,山峦染上一层幽深的暮色,阵阵带着凉意的秋风袭过,传来山林间隐约几声寒蝉低鸣,时断时续,如泣如诉。点砺山上,石刀阵旁,两个人悲情满溢。
不知过了多久,烈如秋悄悄抹去淌满脸颊的泪水,缓了缓心中的悲情,问道:“您把我送到烈焰庄之后,为什么再也没来过憩霞镇?甚至都没有告诉烈先生我的身世。”
月影深深叹息一声,“你母亲临终之前,希望我们能给你一个清白的身世,有一个可以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机会。”他爱怜地看着烈如秋,说道:“其实,我宁愿你仍然在烈焰庄做烈先生的关门弟子,哪怕籍籍无名,只要能远离世间的纷争。却不曾想到,世事难料啊!你的烈先生竟然听任一个少年的花言巧语,轻易就让你离开了烈焰庄的庇佑,去面对这个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