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的一席话说得平平淡淡,烈如秋却听得难受至极。
他忍不住反驳道:“恩怨情仇怎会是虚妄之念?心存感恩乃是为人处世之道,亦是仁心侠义的根本。行恶者因私欲无视他人性命,理当受天道唾弃。当天道律法视而不见的时候,复仇灭恶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公孙雴云固然有错,月影也非无辜。”
“你说什么?!”烈如秋不由生出心火,“公孙雴云作乱天下,让无数人蒙受不白之冤,遭受无妄之灾,难道仅仅只是‘有错’而已?”
“公孙氏惨遭灭族之劫,乃是天道的亏欠,至今未能偿还。然而公孙雴云行乱于世,并未将任何一个家族灭绝。再则,若是这些人心中没有恶念,又怎会被公孙雴云玩弄于股掌?”
“恶念?”烈如秋再难压住心头的怒火,质问:“那我的父亲存有什么恶念?他却平白受此劫难!”
“司马子卿身为人族帝位的继承者,却生逃避之念。他明知司马子仁没有资格担负重责,却放任他的恶行,仅是为了一己私念,成全所谓的兄弟虚情。若非如此,其父司马明弘不可能被人夺魂而早殇。”
神魂这话说得甚是平淡,却如巨锤重重击打着烈如秋的心神,好似热油泼洒在心火上。他再难安坐,剑眉紧蹙,起身瞪着双眼怒斥道:“依你的意思,这都是他们咎由自取吗?!却不关公孙雴云的什么事了?说得好像公孙雴云倒成了行侠仗义的人!沐天落!你怎么如此颠倒黑白不分是非?!你倒是说说看,你口中所言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下济而光明,万物无情而有性。天行有常,轮回有序。若现灾异妖邪,必有失德亡善。如若失敬于天,必遭万劫不复。此乃天道。”
听了这一段话,烈如秋更是怒气冲天,“无辜的人身受劫难。作恶的人反倒逍遥于世。难道天道是这般厚此薄彼有眼无珠的吗?所谓下济光明,是看人打发的吗?万劫不复的,为何偏偏都是良善之人?”
“乱世之中,没有人是无辜的。且不论普通百姓,只说望族世家,或是修行者,他们本应背负更多的责任。月影只因心系兄弟情义,怨念积深,明知齐自诺草菅人命,原本有能力及时阻止,他却放任旁观。因此,伪善之恶胜过真恶。将他困于炼狱六年,正是天道昭昭。现今他若执意寻仇,那么浵江怨死的百姓又该向何人寻仇?由此说来,所谓情义与怨念并无分别,皆是百无一用之物。”
道理说得甚是无情,听得烈如秋心里堵得难受,偏偏找不到反驳的话。他喃喃言道:“沐天落,你真是冷血无情……”
“本君并非沐天落。”
“是是是!你不是沐天落!”烈如秋怅然坐下,低声言道:“那原本的沐天落去哪儿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本君告诉过你,他已经身死魂散了。”
烈如秋忿忿不平地斥道:“神域沐家才是圣主的传人,你这是盗取了沐天落的身份,还欺瞒了天下所有的人!”
“世人并不在意圣主是何方人士,只要不危及他们的利益,能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即可,哪怕是假象。”
“可是,掌理这个太平盛世的人应该是沐天落,而不是你。那个以一己之力清肃圣都的人是沐天落,独自挑战北冥妖族的人是沐天落,开启天试恩泽天下的人是沐天落,臣服天下逍遥仙修的人也是沐天落。你却轻易地盗取了他的身份!”
“你说的没错。本君正是尊重沐天落的所作所为,故而并未推翻他曾经作出的抉择。所谓传承与身份不过是个虚名,世间没有人真正关心这些,他们甚至不关心真正的沐天落去了何处,究竟是生还是死,除非有可能危及切身利益,他们才会惊慌失措。”
烈如秋显然不认同,“就算是魔君也有人在乎他的生死,何况是沐天落。”
“除却那些盲目狂热的追随者,寒夜君在生前并无一个朋友站在身边。待其入魔甚至身死魂散以后,那些人才后悔哀悼,这样的情义有何意义?”
听了此话,烈如秋不由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自己偷偷跑到北冥,甚至还用了迷香。这些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本君并非沐天落。”神魂顿了一顿,忽而说道:“作为天君圣主,沐天落魂散之后,世间竟然没有一人觉察,甚至坊间流传‘有无天君,并不重要’。若非天现异象,悬镜崖主不会要御心族去寻他。而且,寻他也并非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彻底将其消灭。你们口中称颂的所谓师徒之情,君臣之义也不过如此。而你,或许被他们视作唯一的希望,其实本君完全可以扮作沐天落真身,你是分辨不出来的。”
听到这里,烈如秋不由警惕起来:说来说去,这家伙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沐天落本人,甚至不惜说些冷血无情的话将我惹怒。还有关于师徒君臣的说法,莫不是他跟岚先生和悟先生产生了某些不可调和的分歧?
他经过反复一番掂量,试探着问道:“诚如你所言,你就不担心我将实情公布于世吗?我要是告诉众人沐天落已经身死魂散,你没有顾忌吗?”
“担心此事败露的人是悬镜崖与御心族,而非本君。而且依凭你的修为境界,他们不可能由着你为所欲为。”
“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就扮作沐天落本人?”
“本君不打诳语。”
“他的真身究竟在什么地方?无论生死,他总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沉默不言。
烈如秋算是明白了:不说谎言,不等于知无不言。当然,还不一定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不是烈如秋头一次觉得沐天落固执顽钝,但是从来没有像此次这样让人抓狂。你来我往言语上的交锋,将烈如秋的心绪搅得纷乱起伏,甚至心火爆燃,而神魂仍旧是波澜不惊,静如止水,好像连坐姿都没有动一动。
别的不谈,有一点公子惜说得太对了:神魂没有任何情绪。
这还是个活人吗?
从心底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把烈如秋自己吓了一跳:难道悟先生和公子惜说的都是真的?
不,不会的。烈如秋还是不愿承认:眼前这个人明明是活生生的,虽然比以前更加冷漠。大概是没有找到他在意的事,没有戳到他的痛点……
烈如秋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扯开话题,“今日天试是什么内容?”
“六艺之首,礼试。”
说起礼试,烈如秋想起昨夜平台上的对话,随口问道:“昨日晚宴是否有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