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烈如秋想起关于御心傀儡一说,大约明白月影的猜测。然而,沐天落请求悟先生同意九公子出手相助,是他亲眼所见。他不禁反驳道:“义父,悟先生乃是高洁之士,那些坊间的传言不可当真。”
“所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一旦提及沐天落,月影就有一种莫名的偏执,“上一任天君沐君尘失去音讯已有十多年,神域同样是隐匿世外,天族仅有天魄族人在世间行事。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御心族出山染指世事,难道不蹊跷吗?再说那沐天落……”
烈如秋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救了您的性命,不畏艰险,百折不挠。”
月影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溢不悦之色,“小秋,难道你没有觉察到这事的怪异之处吗?其一,他是如何知道我没有往生而是被困在泠曙山的?其二,我与他素昧平生,何劳他以圣主这般金贵的身份大动干戈?其三,他去圣都一番作为,为何独独留下司马子仁不闻不问?所谓天道,行至半途而废又是何故?最让人生疑的是这个少年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他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当真是沐家的子嗣吗?他的容貌与沐君尘没有半分相似,仅凭手中一枚天石信物便坐稳了天君之位。天魄族人不晓变通也就罢了,御心族人这般鞍前马后就不得不令人称奇。”
听了这一席话,烈如秋忍不住在心里又将沐天落好一番痛骂:这个妖孽!行事果然是件件教人匪夷所思,我要如何替他辩解?
但是,要让烈如秋闭口不谈那亦绝无可能,“义父,我去过淬刃崖上的石刀阵,剑阵当中星辉尚存,不是证据吗?”
“泠曙山封禁六年,他一个小孩子如何得知破阵之法?更别说结阵之人的修为境界远远高过他。”
“破阵的时候不是还有我吗?”烈如秋嘟哝一句,“虽然他与您素昧平生,不等于没有出手相救的理由吧?”在月影质疑的眼神注视下,他犹豫地说道:“比如,侠义仁心……”
见义父不为所动,烈如秋心中一横,摸出怀内的青玉石匣递过去,“沐天落没有处置司马子仁,大概是想让我作出抉择。这是他留给我的天诏,天道下尚留一分人性,毕竟那是我的亲叔叔,留他一命也是父亲的遗愿。”
月影接过石匣左右打量一番,而后揭开石盖将两枚锦囊内的白绢取出。看过一遍后,他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就凭这个?你可不要忘了,御心族人正是操控人心的高手,沐天落与公子悟关系密切,得其真传也不奇怪。暗施手段防不胜防,你这孩子太过纯良,怎么会知道他的真正用心?”
“义父!”烈如秋憋着一口怨火实在无处发泄,一把夺过锦囊与石匣,气冲冲地说道:“您为什么就这么不待见他?他拼死把您救出困境,难道这还做错了吗?除了不让您寻仇,他到底是做过什么了不得的恶事?”
见烈如秋这样的态度,月影是恨铁不成钢,“涉及天下权谋,你当是过家家的稚子儿戏?一起品了几次茶,弈了几局棋,便是知己挚友了吗?那我就问问你,面对这两道天诏你作如何选择?”
“啊?”烈如秋撇了撇嘴,“我还没想好……”
“所以呢?”月影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尽,“无论你如何选择都逃不过他的掌控!还有,这把玉琴!瑜昑之玉是人族帝宫传承的象征。你以为得了这件神器就是拿着尚方宝剑了吗?稚子怀金过市,焉能安度?你在天君的身边,玉琴尚可护你周全,否则必成众矢之的,再无安生的日子!”
“我算是明白了,在您看来沐天落横竖都是错!”烈如秋怎么也想不透,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样的田地。
月影似乎意犹未尽,“那是一个仅仅十几岁的少年,喜怒不露于形,行事无懈可击。如果没有被御心族掌控,他要是本性如此,岂能让人安心?”
“这又是什么罪过?”烈如秋口中虽然反驳,心里却隐隐不安起来。
“如果这天下的是非曲直皆由他一个少年人来定夺,他若入魔则是苍生的劫难。权力没有制衡,这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听到这里,烈如秋愤然地站起身,将青玉石匣塞回胸襟,一把提起炽枫玉琴,口不择言地斥道:“争辩这些有什么意义?就算您不认可,还不是一样任他驱使,三叩九拜君臣之礼半点都没有含糊……”
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月影一时激愤随手一挥,一道剑意扑向烈如秋。
烈如秋断然料不到义父会气得对他出手,他下意识地抬手相挡,剑意斩在炽枫琴身,雪绫顿时碎裂成片。只听一声清冽的琴音荡起,二人登时都愣住了。
烈如秋急忙翻过琴身,瞅见玉琴身上一丝划痕都没有,仍然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放下心。再看月影,神色极为难看,面容青白不定,似是怒到了极点。
烈如秋未敢多想,一步跃至门边提脚踹开房门,一面向外飞奔,一面呼道:“义父,我去看望师兄了,改天再来……”
他却不知道月影被激荡的琴音反噬,此刻气息大乱,险些呕出一口逆行之血,更不知道义父心中的愤恨更加强烈。
烈如秋三两步奔至梅林,一眼就瞧见枝头的玉月灯。他随手摘下玉月灯,依着先前步雨指点过的方位,在梅林小道上快步穿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寻到了烈焰庄弟子居住的竹楼。
开门的是烈玉辰。小家伙先是一惊,而后欢喜不已地嚷道:“小师叔!怎么会是你!外面的风雪这么大,你居然会来看望我们,好教人感动啊!”
两层竹楼虽然简陋,但是却能遮挡风寒。屋内一围炉火洋溢着温暖,旁边的矮几上还摆着瓜果点心。
烈玉心正在与烈如清对弈,本该心无旁骛,而此时实在无法保持这份定力。烈如清停下了棋局,笑着说道:“玉心,去给你师叔沏茶罢。”
烈如秋一把拉过两个小师侄,说道:“茶就不必了,这儿还有吃的没?”
“啊?”烈玉辰一脸坏笑,“圣主居然不给小师叔饭吃,太过分了!”
“不许胡说……”烈如秋蹙起眉头,神色甚是低落。
烈如清瞧出端倪,“玉辰,去给你师叔拿些吃的来。”
烈玉辰立即爬起身,到偏房里寻了一遭,拎着一个食盒乐颠颠地跑回来,“有是有,不过都凉了。小师叔,你不会又是被圣主赶出来的吧?”
烈如秋捧过食盒生出一道炽息,听到这话,一对眸子更是暗了几分,强打精神啐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先给我说说,这几天的天试,你们两个的成绩倒是怎样啊?”
“自然皆是优等!”二人异口同声,甚是骄傲。
“如此甚好。”烈如秋的语气却怎么也瞧不出欢喜之情。
烈如清眼见师弟如此,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便道:“玉辰玉心,你们先去楼上将乐理再习一遍,随后我来考察。”
两个师侄都是机灵的少年,立即上楼离去。
烈如秋埋头沉默地吃着,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
烈如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雪玉瓷罐,拾起玉勺,口中说道:“这是先生特意给你带来的红油牛肉酱,圣都的菜式太过清淡,你肯定吃不惯。”
烈如秋看着面前玉碟中高高堆起的牛肉酱,似乎触及心中最柔弱的某处,眼前一花,竟然涌出一行热泪。
烈如清仍是带着笑意,“就算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能亏待自己,吃饱喝足才有心力应对。小秋,你知道这话是谁常常挂在嘴边的吗?”
“师兄,我……”要是泣不成声那也太难看了。烈如秋抬手胡乱抹了抹,缓了缓心神,言不由衷地说道:“这酱看着就辣眼睛……”
烈如清扫了一眼案几上摆放的炽枫玉琴,温和地说道:“先生常说,人生宛如棋局,若是一经遭遇困境就投子认输,怎能领略风云变幻的妙意?你自幼生长在曦和山,向来平和安顺。既然入世游历,必然会面对无数艰险与抉择。只要能够无愧于心,不失道义,便不必过于计较输赢结局。”
说罢,烈如清沏满一壶清茶,拍了拍烈如秋的肩头,“你先慢慢吃,我去看看玉辰玉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今晚就在这里歇息罢。”
烈如秋点了点头,今夜总算安顿了下来。
炉中炭火熊熊,偶尔发出噼啪之声,茶汤沸腾氤氲,清香四溢。
烈如秋将矮几清理一空,端正地摆上炽枫玉琴,凝神片刻,双手抚上琴弦轻弄,正是记忆当中的《青竹吟》,在这风雪之夜一曲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