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庄号后,烈如秋轻舒一息,暂且放下心底的愧意,郑重其事地为影屏斟上茶,正欲开口言谢,却听对方悠然言道:“公子且慢,还有几件事。”
“啊?”烈如秋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途,讪讪言道:“还,还有?您,您请说。”
“首先,筠枫庄经此一劫,伤筋动骨,再想立名实属不易。”一旦论及生意,影屏的言辞严谨了许多,跟烈如秋这个门外汉细细剖析起来。
“往日,华茂庄的财道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世家豪门以及官府军营,包括神域和玉灵山都有往来,甚至暗中与北冥亦有交易。这里面有许多见不得光的故事,如今换了东家,暗通曲款之流定会借着各种由头撤出,对筠枫庄来说不亚于釜底抽薪。神域天族的钱庄代兑钱物,虽可暂解燃眉之急,终非长久之计。因此,筠枫庄若想重生,确定句号乃是首要之务。”
烈如秋连忙点头,不懂便问:“所谓名号,是不是就是立业的根本?”
“正是如此。”影屏欣慰一笑,继续说道:“现今,筠枫庄相当于推倒重来,正可借此机会革新明志,尽展抱负。是继续延续往日的经营模式,还是另改门庭,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烈如秋自知从来没有经营钱庄的念头,直言:“您也知道,我对此事没有半点想法,更谈不上什么抱负。还请庄主不吝指教。”
影屏却摇了摇头,“公子谦虚了。烈焰庄以义为重,门下弟子岂有不思进取之辈?若非公子品性高洁,心怀苍生,君尊不会以炽枫相赠。”
烈如秋不禁脸颊发热,不敢接话。
影屏又言:“商者为利,亦可为义,君子取财,行之有道。当日,君尊令我等前往北冥设立分庄,再以钱庄的名义收徒授学,正是为了匡扶天道。公子的钱庄以筠枫二字命名,私章以竹枫为印,胸中岂无一分抱负?”
见烈如秋垂眼沉思不语,影屏便自顾自地说道:“公子三年不得自由,此刻,我便替你作个抉择吧。君尊曾言,华茂庄依傍权势存积了巨额财富,当是散一散的时候了。因此,筠枫庄的重生可从底层民生的生意做起。借着兴修浵江水利、帮扶流民之际,定然得到民心拥护。另一方面,你出自修行豪门,烈焰庄在世间的口碑甚佳,有了这个背景,正可将大小门派的产业收揽在手中,天族钱庄亦当竭力牵线搭桥。这样一来,筠枫庄一手是民心民意,一手是修行界的名门正派,可正民风,匡正天道,世家豪门与官府军将必然不敢乱来。”
影屏见烈如秋若有所悟,便浅饮慢啜停了片刻。少顷,他继续说道:“如果公子无有异议,这三年期间,我便依此计而行。”
烈如秋虽未开口言语,心海早已惊涛翻腾:沐天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无缘无故的,他又把这样的传世佳名塞到我的头上,而人族只记得他在暻暄殿上焚烧医典的暴行,处置郡王官员的杀伐,名谓御心族的傀儡,是冷漠无情的君王……
烈如秋深叹一息,点头言道:“这般谋划,我是断然想不到的。一切依庄主所言。”
“那么,你我当立文书,各执一卷,以此为据。”影屏从胸襟取出两卷白绢递给烈如秋,“你的印鉴乃是瑜昑血玉,旁人无法触碰。日后我代你掌理筠枫庄,需要另刻庄印。此外,原华茂庄的掌柜、伙计尽数辞退后,庄内急需用人,所幸仅存圣都总庄,人数不多,挑选十余个天魄族的少年可暂任其职,协助清点账目与库存正好是难得的历练机会,无须向他们支付佣金。假如能够平稳度过第一年,筠枫庄在商界应当立下佳名,那时再择良才雇用,设立分庄,开枝散叶。”
影屏拟写的文书甚是详尽,洋洋洒洒数千字,条条目目,清清楚楚,让人叹服。烈如秋看过一遍,当即取出瑜昑玉章郑重压印,双手递还,认真言道:“庄主如此厚意,烈如秋无法言谢。所幸利在苍生,聊可平复心中愧疚。”
影屏接过文书,笑道:“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依照君尊之意,尽人臣本分罢了。”说着话,他取出一枚淡金色的锦囊,“这里有三张空白通票。因为公子的庄盘,我柳溪庄受益匪浅。你在天族钱庄从未开立户头,故而无法通兑钱财。但凡公子有所求,仅需在通票上压印,只要不违天道,无关钱财,我天魄族人必将尽心竭力。”
烈如秋拾起锦囊,心里感动得翻天覆地,一时未作他想,以茶代酒自饮三盏以表谢意。
正事言罢,二人用过午膳,时近未时,影屏离开了晟晓阁。
烈如秋将文书展开看了又看,心底的那个决定更加迫切:青云宴上,一定要设法见到齐予安。
待登上平台后,烈如秋瞅着神魂玉雕一般的身影,忍不住问道:“其实,你知道华茂庄易主后影屏庄主会有妥善谋划,偏要恐吓我,是何用意?”
神魂四平八稳地回道:“本君所言,皆是事实。若非早有应对之策,怎会容得你们这般胡闹?经历此事后,你当领悟,于你而言,做一个隐居闲士是为上策,以免被人摆布利用。”
“哼!”烈如秋冷笑,毫不客气地反驳:“你不过就是为了天石罢了。而且,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所有的事情都是沐天落事先安排好的。”
趁神魂还未发作,烈如秋极为适时地掐断话头,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全神贯注地望向昱晖阁。
根据章程,进入头甲的三名考生将彼此各战一阵,根据胜负场数排位。如果三人胜负相同,则三人同阵加赛一场。
齐予安因为个人积分稍低,有抽选对手的优先权。第一阵,他抽到的对手是御心公子忻。
试场没有任何改变,规则亦相同,只需胜两阵便是头甲头名。
已然走到这一步,心中所想定是最高的荣耀。
这一次,齐予安由东面进入试场。他穿过九曲回廊,走入幽暗的梅林,经过三层阁楼时,他仅是侧头瞟了一眼便继续向西而行。阁楼后面是一片假山石林,随后是一处小巧的院落。院中有一座石亭,亭下石桌石凳,桌上还燃着清雅的熏香。石亭另一侧有一池塘,越过院门,池水连着蜿蜒的溪流,水面凝着薄冰,零星几瓣梅花在冰水间飘过。顺着溪流向西,行过百丈又见梅林,梅林旁侧是祭天台。
祭天台上并无一人。
齐予安纵身跃上高台俯瞰四周,凝聚心神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公子忻。
齐予安原本就对御心族存着恨意,见其躲躲藏藏,心下更是不屑。他以手作哨,满含讥讽的啸声破云而出,其意再为明显不过。
哨音传得很远,回声在试场内激荡。齐予安在祭天台上等了百余息,仍是未见对手露面。他忽然生出几分不安:如若这一阵未能分出胜负,那岂不是便宜了妖族?
再联想到目前天族与妖族的关系,他的不安升级成了焦躁。
这种将对手拖入时限共败的主意,正是他想出来的。如今却要防着对手使用这一招,确是一件既可笑又讽刺的事情。
当然,齐予安笑不起来。他越想越烦躁,一腔怒火没有地方宣泄。
等得越久,越是不敢轻易离开祭天台。四面梅林似是危机蛰伏,暗阵无影。然而,在此枯等不是正中对手下怀吗?
一炷香已经燃尽,就在齐予安的心绪乱到临界点的时候,公子忻由西面梅林翩然跃出,缓缓走近几步,面带笑意地抬首看向齐予安。
“笑个鬼!”齐予安大骂一声,当即暴起,执斧跃下,携挟着刚勇的天罡之气劈向公子忻。
公子忻随手挥出一团淡紫色的云雾,身形一闪,轻巧地避开银斧的锋芒。紫雾攀上银斧,与天罡之气纠缠不休。
齐予安忌惮御心术,当即引着天罡之气护住周身,斜斜跃开。银斧上的紫雾迅速散去,两个人之间激荡的气息很快平复。
齐予安的这一斧没有讨得便宜,他斜睨数丈外的人,却不敢直视。
有一件事他记得清楚:江云澈仅仅是看了一眼公子怡便发了疯。
公子忻仍是一派荣辱不惊的模样,毫无顾忌地瞧着齐予安,淡淡的笑意挂在唇边,似有千言万语,却是欲说还休,让人忍不住想要一问究竟。
齐予安强行按住这个念头,凝神聚息,心念只放在北斗七星上,将银斧上的星芒催得闪亮。稍作调息后,他横执利斧,脚踏北斗星位,纵身跃步斩向对手。
公子忻周身腾起稠密的紫雾,匿了身形。齐予安的银斧斩向这团紫雾,只听金石相斫之声,一道光芒由紫雾深处射出,惊得他当即闭上双眼,脚步未能及时止住,整个人从紫雾间穿了过去。
稳住身形,齐予安回身一看,公子忻仍旧站在原处,紫雾若隐若现,腰间那枚银紫晶石气息四溢,光芒尚未敛尽。
这时,公子忻悠然言道:“齐公子,这一阵你毫无胜机,不如保留实力应付下一阵罢。”
“你说的什么屁话?!”齐予安的心火早就忍耐不住,破口骂道:“你爷爷我战意正旺,你这缩头缩尾的小屁孩,只会搞点花里胡哨的烟花,怎能伤我分毫!”
公子忻轻笑一声,“你若是已经聚星成阵,我大概还要费点气力。可惜你终是功亏一篑,星图已碎,想要再度拼起,岂是一两个时辰可以办到的。”
提起这事,齐予安更怒:那个天魄族人不早不晚,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候撞到银斧上,还受了重伤。如果再有一息,一个完整的北斗星阵便能聚合……
公子忻继续雪上加霜,“听闻,齐公子在暮宗山多次以北斗星阵御敌,怎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仍是聚星未果?没有旁人协助,就难如登天了吗?还是,齐公子心结难解?”
“你闭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的面前堂而皇之地提起暮宗山,齐予安怒气难遏,挥舞着银斧向对方劈斩,口中骂骂咧咧:“你们这帮小人,不知道在哪个狗洞里面躲了几百年,如今见了点阳光就想指点江山,是欺我人族无人吗?”
这几斧甚是刚猛,却是斩在软棉上。
公子忻识得北斗一百零八星,眼前的北斗七星幻化虽然繁复,毕竟只有七星。齐予安的招式全在七星幻化中,步伐更脱不开这些方位。所以,避开来势凶猛的斧刃仍有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