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半晌,烈如秋拿不定主意,借故炉子上的水沸腾了,回到案几旁坐下来沏茶,自斟自饮了好几巡,发觉屋子里面太安静了,显得他弄出的动静太明显,只好放下茶盏。他枯坐了一会,又觉得肚子里面过多的茶水涨得有点难受。
离开茅房一身轻松,烈如秋在檐廊上深深吸了几大口新鲜的寒气,忽而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家伙不吃也不喝,是不是担心五谷轮回人有三急?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又是个清冷的性子,这种事情怕是羞于求人吧?
烈如秋勾着嘴暗笑,心想饮食一事就随着他好了,有圣光的人就是任性,而且他也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主。
回到卧房,烈如秋见他仍然靠着卧榻柱子发呆,只好在软榻坐下来,敛息屏声胡思乱想。大概是安静得太久了,沐天落忽而开口:“烈如秋,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嗯?”烈如秋回过神,有些警惕地应道:“你是指什么?”
“就这么坐着,你一定觉得无趣吧?”
“那……”烈如秋不知道他又要搞出什么,“你的意思呢?”
“不如,我与你弈棋吧。”
“弈棋?你不是看不见吗?”
“谁说弈棋一定要看见。只是,如果我心力不济,你不要催促,行吗?”
“那是当然。”烈如秋稍稍放下心来。盲棋,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只是被诸多诡异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一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有前车之鉴,烈如秋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地取来棋盘棋子,听着沐天落的口述,开始摆棋落子。
这一局双方的博弈极为艰辛。
沐天落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烈如秋当然全力以赴。
落子仅有十余手,沐天落难负重荷,斜靠在榻柱上昏睡。时间短则一盏茶,长则一炷香,醒来继续,竟然没有错子的时候。
待暮色降临,一局仍未分出胜负。
烈如秋听到外面的动静,是云生送来晚饭,于是停下手里的玉子,劝道:“天落,你好歹吃点东西吧!正好云生来了,我让他去取些合你口味的吃食。”
“我不饿。你去用膳吧,我正可歇一歇。”沐天落说着话侧躺下来,嘟囔道:“没想到,你的棋艺精进,轻易制不住你了。”
“那可不一定,你心力不济都能与我周旋数个时辰。”烈如秋想起那几局让子的情形,忍不住问道:“这一局,你究竟是打算赢还是输?”
没有等到回应,沐天落已经昏睡过去了。
烈如秋自嘲一笑,替他盖上锦被,关紧房门来到膳堂,遇到伙计正欲离开。
“云生,我问你个事。”
云生连忙转回身,笑嘻嘻地说道:“公子,有什么事您尽管问!”
“有段时间冷公子独自来醉竹院,他通常在这里待多久?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茶?”
“啊?那段时间,”云生想了想,“冷公子通常是戌时来,至于何时离开,我也不清楚。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吃过东西,也没有饮过茶。”
“是么?”烈如秋有些失望。
“他都是以神识化形来的,虚幻之物怎么会吃东西呢?”
烈如秋一阵懊恼:我怎么将这一茬给忘了?!
云生察言观色,“公子,是不是菜吃腻了?要不要换点花样?”
“不用。”烈如秋肯定不会吃腻的,而那个家伙又在“修仙”。“你去多拿几套品质上乘的衣衫来。此外,再取一床锦被,厚实些的。”
“公子,那间卧房我已经打扫过了,按原样重新布置过,全是新置的物件,还需要再取锦被吗?”
“锦被就算了,明天早上送些衣衫来就行。”
吃过晚膳,烈如秋在空闲的卧房里取了锦被,回到燃着火盆的那间。沐天落已经醒了,正靠在角落里环抱着双腿,身子微微战栗。
烈如秋放下锦被,生出一道炽息覆在他的身上,问道:“继续吗?”
“当然。”
直至子时,二人仍是斗得不相上下。若是“让子”能让到这样的地步,烈如秋甘拜下风。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对方在操纵棋局。然而,这局棋他既看不到胜机,亦看不到败迹。
这是一局好似永远都下不完的棋。
过了子时,沐天落实在支撑不住,含糊一句:“我先睡会儿。”便倒在卧榻上。
烈如秋替他盖好被子,在另一侧躺下,暗暗祈祷今夜能够安眠。
然而,事不遂愿。未及寅时,烈如秋被一阵寒意冻醒了。
他先是以为房门没有关好,让寒风溜进了屋子。眯着眼瞅了瞅,发现门窗严丝合缝,火盆也燃得甚旺。
于是,他随手拉了拉身上的锦被,被角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了,一时没有拉动。他回过头,惺忪着双眼随意一瞥,看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伏在身旁。
烈如秋立即就清醒了,甚至还惊出一身冷汗。
他屏气敛息地转过身,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看了看:那不是别人,正是沐天落。一双手紧紧地拽着锦被一角,蜷着身躯半侧半伏,长发散在脑后,面色平静,长长的眼睫偶尔微微扇动,倒显得格外乖巧。
只是,那条大大的尾巴太过惊悚。
烈如秋甚至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眼花。
硕大的狐尾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包了起来,雪白的皮毛散着银光,随着沐天落微弱的呼吸,柔软的绒毛轻轻抖动,好似流光淌过。
当看清原委过后,烈如秋又觉得这条尾巴不那么突兀了。流畅的线条,密实的绒毛,华丽的光彩……
狐尾仿佛施了某种魔法,令人生出一个念头:一定要摸一摸那光滑的皮毛,哪怕只是一下……
烈如秋伸出手抚向尾尖。狐尾机敏地闪向一旁,不多不少正好避过。他一边称奇,一边再探,再次探了个空。
这次,狐尾稍稍抬起,警惕地与不速之客对峙。
烈如秋飞速抓过去,狐尾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绕过指尖在手背上拍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悦。他倒是来了兴致,非要抓到这条尾巴不可。
一人一尾斗来斗去,烈如秋白白被狐尾拍了十余下,细细软软的狐毛如同绫罗滑过,看似声势凶猛却无半点危害。
尽管没有一次抓到狐尾,烈如秋依然玩得睡意全无,索性半坐起来,与狐尾来去周旋。
饶是动作大了些,狐尾将上衣撩起一角,露出一截肌肤。
烈如秋无意间扫过一眼,看到腹部的剑伤当即顿住。
在玉月灯的映照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发现残月剑伤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烈如秋记得拦腰截断身躯的剑气,一次是斩在沐天落身上,而另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因为他提前拔去锁灵针,义父心智失控将他斩成两截。
此刻,这道伤却出现在沐天落的腰腹上。
离开天石的最后一刹那,沐天落的驭灵吸尽他和义父身上的妖毒,而后全部还给驭灵的主人。
难道除了妖毒还有他们身上曾经受过的伤?
三个人在天石里面所有的磨难,最终全部都由沐天落一个人承受,这让他情何以堪?
热泪瞬间滚落。
模模糊糊间,却见银光闪亮的狐尾突然扬过来,直冲面门。烈如秋本能地往后一退,狐尾在眼前咫尺处止住。微弱的气息波动,卷起柔软的狐毛微微抖动,散出一缕清清幽幽的冷香,好似红梅沾雪浸入心魂,令他一时忘了究竟因何而悲,因何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