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不明白为何公子惜会轻易相信他,难道他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只念自己的安危而弃朋友不顾的人吗?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次利用离音石成功脱身。
仅需离音八阵便可破阵,那条张扬的赤龙不过是虚张声势,顺便将离音石卷入醉竹院内。
此刻,他站在醉竹院中紧张地盯着院门,一息一息过去,门外却无丝毫动静。看来他是赌赢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公子惜没有进入醉竹院。
烈如秋稍稍平复心境,莫名感慨着:天下之大,我可以来去自由的地方也只有这座醉竹院啊!
他瞅着一派衰败死寂的阁楼,散去神识将整个院子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阁楼黑洞洞的,火盆应该早就熄灭了,大开的窗门上面凝结着无数冰凌,寒风刮过,发出一阵阵凄冷的声响。院中的积雪深厚,已经没过阁楼的台阶,甚至通过大门堆积到厅堂内,几乎将矮几掩埋。二层的檐廊同样是厚厚的积雪,斜斜倾入各个房中。
烈如秋跃上檐廊走入其中一间卧房,随手生出一团烈焰点燃玉月灯,略略扫了一眼,只见卧榻旁的火盆倾倒,黑乎乎的炉灰散得干净,将雪色的锦被与纱幔染得污浊不堪。围幔的玉石支柱上有几道歪歪斜斜的划痕,像是利刃所留。木质地板上也有类似的划痕,从卧榻到矮几,从窗台到门边,深深的划痕清晰可辨。
烈如秋提上玉月灯到其他房间找过一遍,没有沐天落的身影,利刃的划痕却是随处可见。檐廊墙壁凝结着冰霜,晶莹剔透的冰层下面,划痕像是指路标识一般,引着烈如秋走下扶梯重新来到院中,划痕失去了踪迹。
难道沐天落被掩埋在这数尺深的积雪下面?
烈如秋再次散去神识,在深深的积雪当中一寸一寸仔细地探寻,终于在院门的旁侧探到一缕月华,应该来自那枚血玉吊坠。
他急急跃过去,不敢轻易生出烈焰将积雪融化。他极为小心地用双手将积雪一点点拨开,很快触摸到一块冷硬。待他将积雪挖开一个深坑,总算将冻僵了的人捞了出来。
只见沐天落紧紧地蜷着身躯,黑发散乱,眼角凝着黑色的毒泪,伤痕累累的脸颊沾满污渍。一对狐耳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双手牢牢地捂着颈脖,浑身上下滚满炉灰,破破烂烂的寝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光秃秃的脚上裹着黑泥。
烈如秋探向沐天落的心脉,脉丹内毫无灵气一片死寂,圣光散在七经八脉与筋骨血肉间,失去了往日生机。
烈如秋将沐天落抱回卧房,生出一道炽息度入他的心脉,化解森冷的寒息,催动圣光缓缓流动。
一炷香过后,只听沐天落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喘,多少有了一丝人气儿。烈如秋低声唤道:“天落?”
沐天落仍是紧闭双眼,毫无反应。烈如秋用神识探了探,见他心海还算平静,心脉渐稳,便暂且安下心来。他去院中掰了几段竹枝将火盆引燃,从浴房弄来浴桶,引了满满一桶银雪化作热汤,把沐天落移到浴桶当中泡着。接着把沾满污垢的衣物一并焚烬,将卧房简单地清整了一番,关紧门窗。他替沐天落擦洗干净,换了一套洁净的衣衫,将长发梳理齐整系上发带,最后将人儿抱在怀里。
做完这一切,烈如秋已经疲惫不堪。他瞧着怀里的少年,清稚的脸上满是伤痕,被毒泪侵蚀过的地方像是刀劈剑砍留下的沟壑,眉宇间的锁着一道郁寒,微微嘟起的双唇透着几分委屈。此时此刻,这张面容看起来不那么像魔君了,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烈如秋紧了紧双臂,庆幸这次的莽撞没有导致不可挽回的恶果。
忽而,沐天落的眼睫抖了抖,把头凑近更暖的地方,嘟囔道:“娘,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好,他们讨厌孩儿,想放火烧死孩儿……终究还是娘的法阵保护了孩儿啊……一把火就能一了百了,可是孩儿不能出去,因为孩儿承诺过……”他埋着头在烈如秋的臂弯里蹭了蹭,伸出手拽住温暖的胸襟,一条毛茸茸的狐尾攀了上来,含糊不清的梦话渐渐低了下去。
抱着冰块似的身子坐了一会儿,烈如秋很快就受不住了,心头被一道寒意淤堵着,四肢阵阵发冷,而怀里的人儿怎样都暖不起来。
烈如秋只好把人放在榻上,从藏霜取出一件银貂斗篷给他盖上,远远坐到卧榻的一角,聚集炽息引向脉丹,凝神调息驱除寒意。
过了许久,一阵轻微的声响将烈如秋拉回现实,他抬眼看去,只见沐天落半支着身子靠在帷幔支柱上,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烈如秋轻声唤道:“天落!你醒了!”
沐天落却是一惊,差点从榻上跳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双眼,声音嘶哑地问道:“烈如秋?”
这一次居然没有认错人!
“没错!”烈如秋是有些开怀的,悬在半空的心落到实处。
得到肯定的回答,沐天落反而有些落寞,缩回角落重新靠向围幔支柱。
见此情形,烈如秋愧疚言道:“这些天,你还好吧?我离开醉竹院不是将你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只是回到淬刃崖后被义父禁足,身不由己,今日好容易才脱身。现在看到你安然无恙,不枉费我一路劳顿。”
沐天落摇着头,蜷起双腿抱紧膝头,嘟哝着:“你不可能是烈如秋。”
“什么不可能?”烈如秋探到近前,捉起他的手腕,“如果不是我,还有别的什么人能进这个院子?还有谁能把你从积雪下面挖出来?”
显然沐天落不信,毫无表情地闭上双眼,似是而非地说道:“真真假假都是一场梦而已,信还是不信又有什么打紧的。”
“你小子总有一板一眼说胡话的本事!”烈如秋想起他有梦游的先例,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角落,并未见到那条硕大的狐尾。
这是不是说明他是清醒的?
但是他说的话好像不太清醒。
又是这种棘手的难题……烈如秋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低声说道:“本来,我去淬刃崖是打算央求义父收留你,借寒玉床的灵气助你安定心魂。没想到义父根本不相信我,他把我禁在匿刀堂不得自由。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吧,寒玉床助我炼化月华,将一身的炽息敛于脉丹。否则,就算有天石,我也无法离开点砺山地界。”
解释过后,沐天落仍是毫无反应,烈如秋不由苦笑,暂且放下这个话题,改口问道:“天落,这些日子你是怎么打发的?你知道竹渊庄园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沐天落沉默了半晌,含糊一声:“我累了。”言罢,摸索着侧身躺下,双手紧紧地揪着领口,蜷起双腿,作势就要睡去。
这是什么情况?不是才刚刚说了几句话吗?怎么就累了?
烈如秋拿这少年没有一点办法,奔波了一整天,他已是心力交瘁,又困又倦,实在没有心力。他在卧榻一侧和衣躺下,眼里看向一身银光的少年,心里翻腾着无数难题。迷迷糊糊之际,他瞅见流光溢彩的狐尾探出衣角,心神一松陷入了梦境。
次日醒来,烈如秋突然意识到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醉竹院已是一座“孤岛”,再不可能有伙计送来一日三餐。这也意味着,他与沐天落不可能一直藏在这里。
心海内似是一声轰鸣,击得烈如秋一阵头痛,不得不支起身子,却见银貂斗篷盖在自己身上,而沐天落缩着双腿坐在角落里面不见狐尾,一只手仍然紧紧揪着领口,死气沉沉的黑眸直愣愣地瞪着他。
烈如秋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凑到近前问道:“天落,你揪着衣领作甚?”
沐天落似是从沉思中惊醒,松开领口,诧异地反问道:“你怎么又说话了?”
“什么意思?”烈如秋一头雾水,一面打量着沐天落的神态,一面用神识探了探他的心海,感知到那里并无异样。“难道我不应该说话吗?”
“虚幻之物,怎会开口言语?”沐天落略有迷茫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我认为你原本不会说这些话的……”
“你认为?”烈如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刻的沐天落恐怕是虚实难辨,以为自己仍然处于梦境当中。
“天落,”烈如秋不知应该如何说起,心中不免生出几分酸楚,“你是不是对我存着怨念?我从来没想过扔下你不管,不辞而别确实是我不对,那时心里面全是关于你的兽化,就是担心误了时机。后来发生的变故是我根本预想不到的,哪怕你事先提醒过我……”
沐天落抬眼,空洞的目光四处游移,最终定在烈如秋的眉目间,接着伸手向前摸索,“就算你离开,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有太多的人会阻止你,飞刀门、御心族、悬镜崖、路家、齐家……甚至包括我自己,怎么可能让你回到一座坟墓?”
“但是,我确实回来了!”烈如秋不知道是该自豪还是该悲哀,激动地握着那只伸过来的手,说道:“什么坟墓?不要胡扯!既然你知道有很多人阻止我回醉竹院,就应该清楚如今的处境。所以,你能不能赶紧清醒清醒,先想想对策?”
“大梦自会觉,何须空蹉跎。”沐天落抽回手,摸出领口的绶带,指尖轻抚一对赤青玉器,“谁明离魂殇,疯魔不可活。”
任烈如秋好言相劝,沐天落偏是不信,认定面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魇,固执得令人发指。
两三个时辰,烈如秋说得口干舌燥,终究悻然闭嘴,走到矮几旁坐下,点了石炉烧水沏茶。茶香四溢,烈如秋却是没有半点兴致细品,海饮几盏解了渴,斜靠在软榻上,望着蜷坐一团的沐天落,只觉心烦意乱。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房里安静得过分,烈如秋实在是百无聊赖,从藏霜取出炽枫玉琴,胡乱拨了几声,清雅的琴声荡起,他忽而有了主意。
那首在天试弹奏的曲子,曾经惹得沐天落心绪纷乱,甚至晕厥。说不定此曲有灵,能让他正视现实。
想到此处,烈如秋立即摆正炽枫,静心调息,双手轻抚,琴音飘扬,曲意婉转,好似低吟,如泣如诉,声声倾耳,字字醉心。
果然不出所料,抚琴未及一盏茶的时间,便听到沐天落哑着嗓子哽咽道:“你不要再弹了……”
烈如秋抬眼看向卧榻,只见沐天落紧蹙眉尖,低垂眼帘,脸颊淌着黑色的毒泪。他狠狠心,手中未停,故作不解地问道:“我不是你想像出来的虚幻之物吗?那这曲子应该同样是你的幻想吧?你若是不喜欢,这曲子怎么不自行停下来?”
沐天落的声音颤抖,斥道:“烈如秋,你是个大混蛋!”
好吧!只要这臭小子能面对现实,挨他一声骂也就算了。
烈如秋止住琴声,跃到卧榻边坐下,讪讪言道:“要不是你油盐不进,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不过,究竟是因为这曲子太过逆耳,还是我的琴艺不入流,你这反应是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沐天落没有理会这几句戏言,犹自淌着泪,黑色的毒雾散溢开来。
烈如秋只好一边引来雪团沾浃毒泪,一边软声劝道:“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行了吧?我还从来没有想过,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会掉眼泪,太好哭了!好了嘛,别再哭了行不行?你的眼泪可不是一般的金贵,这是世间罕见的妖毒,流到哪里就毁到哪里。你不怜惜这张脸也就罢了,反正是魔君的,弄得面目全非也不打紧。但是,你有多少套衣服经得起这般折腾?”
沐天落似是一怔,瞪着噙满泪光的双眸,不敢确信地问道:“妖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