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天落暗叹自己能够给予的仅是如此。
待烈如秋醒来,恍惚间渴意稍减,嗓子也清润了不少。他心生疑虑,散开神识探到不远处的沐天落,摸索着靠过去,问道:“你是真的找到那个泉眼了吗?”
沐天落避而不答,扶着手杖站起来,“既然醒了,就走罢。”
烈如秋又问:“那泉眼在哪里?我去用水囊装一些备着。”
“不必了。前面还能寻到,此刻赶路要紧。”
“是吗?”烈如秋将信将疑,“下一次趁我清醒的时候让我看看。”
“你不可摘下眼罩。”
“那就让我摸一摸吧,这等救命的甘泉,我怎么能错过。”
沐天落没有应他,当然烈如秋也不可能在清醒的时候饮到“甘泉”。
然而,就算有沐天落以血续命,烈如秋仍然无法避免急速衰弱。神识探路,月华护心,寒息入体,饥渴交迫,无一不是无情地消耗着他的心力。
随着烈如秋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两个人的行程也越来越慢。北斗第五星域玉衡,仿佛无边无尽,怎么都走不到头,北极星位更是如同远在天涯海角。
渐渐地,烈如秋的话多起来。
他伏在沐天落的肩头,任那淋漓的汗水滴在腮边,无比心疼这个固执的少年,嘴里轻笑道:“我瞧世间的人多是想不开,把那权利啊,财富啊,地位啊,还有虚名什么的,看得太重。其实,人生在世不过是一日三餐,饥有食,寒有衣,身有伴……”
笑过几声后,烈如秋忽而哀怨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啊,我烈如秋会是这么个死法,竟是活活饿死的……唉!可惜了,往日里我只晓得辛辣好吃,世间的珍馐美味却再也没有机会去品尝了……”
听了这句,沐天落脚下稍稍一顿。烈如秋察觉到异样,转而笑道:“我记得你在悬镜崖时,一日三餐都是自己操持的,深得岚先生的喜爱,把他养得身宽体胖的。唉!太遗憾了!我今生没有机会尝一尝你的厨艺。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吃成个臃肿的大胖子,我可是没脸见人了……”
说了一会儿美食,烈如秋打起了盹。趁着他昏睡,沐天落再次割破掌心,暗暗祈祷这些圣光能够护住烈如秋的心脉,撑到抵达终点的那一刻。
随着身体的虚弱,烈如秋的情绪也更加脆弱多变了,前一句还扯着不着边际的玩笑,下一句毫无防备地就伤感起来。他哽咽着叹道:“你说说,我的父亲是有多傻呀!他为什么要自寻死路呢?不就是不想当圣帝嘛!他为什么不去跟祖父好好谈一谈呢?还有他们兄弟两个人,明明是手足至亲,怎么会生出比天还大的怨恨来?父子三人为什么就不能当着面把心里的想法解释清楚呢?要是能够开诚布公,也好过被恶人利用啊!父亲明明有机会逃离圣都的,他为什么要放弃生机?难道活着不好吗?”
哭了一阵,烈如秋又叹:“还有我的母亲,就算父亲不在了,不是还有我吗?她还有亲姐姐,她还有亲人呀……我就不相信,凭着义父与飞刀门会护不了我们母子二人的周全……她为什么要自绝呢?她的心里难道一点儿都不念着我吗?”
听着他哭得伤心,沐天落不由停下脚步,宽言道:“你的母亲有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牵挂你。”
烈如秋斥道:“你又知道什么?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却偏要弃生求死,大道理都是说给旁人听的。”
沐天落一不小心引火烧身,只好闭了嘴,继续前行。
这时,烈如秋心念微动,牵出了其他的心绪,“要是我的父母健在,肯定还能给我添几个小弟妹。什么修为权利统统不值一提,儿女满堂,其乐融融,这才算是幸福圆满的人生啊!”
憧憬之际,烈如秋又提起自己儿时的趣事,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说得嗓子嘶哑了也停不住。
沐天落没有阻止他,十分宽容地任其倾诉,极为奢侈地消耗着仅有的心力。
其实,他亦知道阻止不了。人在弥留之际,怎么忍心拂了他的心愿?
烈如秋似乎明白留给自己的时光已是寥寥,想要述尽今生今世所有的话。可是,哪里说得完呢?还有那么多的话来不及说出口啊!
“天落,”烈如秋轻唤一声,将脸颊贴向冷硬的颈窝,“你要是我的亲兄弟就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你经受这般磨难。我烈如秋的弟弟啊,任谁都不能欺负他,任谁都不能伤害他!”
“呵呵……”烈如秋自嘲笑道:“你肯定是不屑的,我的修为不如你,智谋更不如你,偏偏还妄想着要保护你,是不是太过狂妄了?你要是我弟弟,就不是天君圣主了,人生可以多几分自由,对不对?想必你能活得更开心一些,能够有一些笑容……”
烈如秋顿了半晌,深叹一息,“可是,你如果不是天君,我自己尚且朝不保夕,更救不了义父,恐怕早就被司马子仁灭口了……这就是人生啊!总是两难,哪有什么两全其美!”
说着说着,烈如秋已是气息难继。他吊着一口气,心里面却是放不下沐天落。这是一个多么固执的少年啊!明明前路无望,仍然背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前行。他若是魂散之后,这个少年怎么办?假如没有月华守护心魂,这个少年会不会癫狂失智?会不会沦为一只野兽?
烈如秋再唤:“天落,你放我下来,歇一歇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沐天落停下脚步,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背着你边走边说。”
“你放我下来,让我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就让我看最后一眼,行不行?”
“哪里是什么最后一眼?”沐天落笃定地言道:“你的生死由我决定,我还没有取你性命的打算。”
“呵,浑小子……”烈如秋无奈,只好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摸向眼角,勉强掀开黑缎,适应了一会儿,睁眼看向沐天落的侧颜。只见青白的脸颊满是汗水,散着金霞,依旧是那般光芒四射。
烈如秋定定地看了少顷,十分遗憾地说道:“天落,此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我没法继续陪着你了。”
沐天落喝道:“休要胡说!”
“从来都是我听你的,这一次,就恳请你听我一言吧!”烈如秋深喘数息,接着说道:“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放弃,行吗?你一定要记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那么聪慧,世间万事都难不倒你,何况你是天选之人,注定是能够征服所有天石的。”
烈如秋探向怀里,摸出藏霜塞入沐天落的胸襟,“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全都收在藏霜里,在秋枫院中。现在还给你……不,你替我好好收着,也替我好好活着。来世,你我再做好兄弟……”
“不!我不要什么来世!”沐天落抛开手杖,转身抱住烈如秋,哑声吼道:“不是说活着才有希望吗?我不准你死!”
烈如秋虚软地靠在沐天落的肩头,咧嘴笑道:“那好,今生今世就是兄弟。那你喊我一声哥哥,好不好?”
沐天落紧紧地咬着唇角,不肯吭声。
烈如秋叹了叹,“那我唤你阿落,行吗?阿落,你要听哥的话,好好地,好好地……”
话未言尽,烈如秋的气息凝滞,身子一歪,倒在沐天落的怀中,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