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所有与萧家沾亲带故的,都前来拜访,互相道贺。
不过,我父亲没有来。
我蹲在角落里的石头上,看着人们忙来忙去,心跳得越来越快,手脚冰凉,呼吸急促,头重脚轻。有大事将要发生,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察觉到。
太乱了,这个场面,真的太乱了。送礼的人,收礼的人,摆东西的人,端盘子的人,互相道贺的人,还有一些在人群里无所顾忌穿行的人。
他们脸上都带着笑,莫名其妙的笑。也许他们高兴吧,可是他们高兴什么,被冠以天才的人又不是他们,为什么要高兴呢,为什么要道喜呢,来这里带着笑容忙忙碌碌地干什么呢?
他们脸上的笑容让我惊惧,他们嘴里吐出的恭维话语让我不安。明明这样一片红红火火,我脑袋里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地狱。
地狱中,恶魔们带着狰狞的笑容满街游荡,双眼没有目的地四处观望,时不时准备逮住一个倒霉鬼,将手中的三叉毫不留情地戳上去。
我就是被戳中的那个。
忙活着搬东西的萧宁扎呼呼地冲着我嚷:“喂!那个谁,去把那张桌子收拾一下。”
我急促地喘着气,没有回答他。此刻我没有力气回应任何人。
萧宁盛气凌人地走过来:“怎么着你,欠打是不是?叫你去收拾桌子,听到没有?”
我没有答他的话,往角落里缩了一缩。
萧宁伸手就要来捞我,“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
难道身体的反应就是预示这个?我将会在半死不活的时候被萧宁一巴掌送上西天?
就在我以为要一命归西的时候,救星来了。
“萧宁!”萧薰儿看到萧宁这派头就明白他又在找我的茬,柳眉微微皱了起来。
“薰,薰儿,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萧宁立马怂了。
“萧战叔叔叫你去帮忙,我找萧红帮我清理东西,你缺人手就去使唤家仆。”薰儿依旧淡淡的,风轻云淡,没有命令也没有强迫,但她的话一出口,就比皇帝的话还管用。
“是是。”萧宁立马退了下去。
萧薰儿拉起我的手,“等会晚宴,萧炎哥哥要坐萧战叔叔旁边,你就和我坐一起吧。”
“……嗯。”我努力地装作自己没事,抬起脚跟在萧薰儿的身后。
晚宴开始之后,我一直缩在自己的椅子上。
周围很吵,碗筷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觥斛交错,不断有淡黄色的透明液体飞溅,洒落,带着让人窒息的醇香。空气里弥漫着无法呼吸的烦闷,躁动不安感像山一样压下来,我成了山下的猴子。
人影晃动,黑的,红的,黄的,他们的口一翕一合,我看见那两片粉红色的薄薄的肉片在嗡动,却听不清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有人起身,走动,拿着酒杯,高声呼喊着什么,我听不懂。有人撞了我的椅子,撞得我往前一倒,连带着碰翻了我面前的酒杯,带着熏人气味的浓烈酒水哗啦啦泼了一桌。没有人注意到酒泼洒了,他们还在高声喧哗,筷子汤勺在盘子里交织,谈着直到末世都不分离的恋爱。
桌上的华丽菜色已经成了狼藉,烤鸭剩下半个脑袋一块肚子,旁边的紫色菜花和西兰花被扔不见了;鸡汤表面浮了一层厚厚的油,怎么搅也搅不开,里面捞出来的不是已经粉碎的肉丝就是一截不知道是什么部位的骨头;烤羊腿被抢得一根不剩,盘子里剩下一堆骨头渣子证明它曾经存在过;清蒸鲈鱼剩下一条鱼骨头,鱼眼睛被人挖走了,留下一个空洞洞的深井,一眼看不到底;肥牛锅子烧得旺,红油干辣椒和胡萝卜在里面翻滚,牛腩已经辣得没有人吃得下去;兰香乳燕和黄金烤豚鼠变成了满桌的骨头,大大小小堆成了小山;桌子中央原本是一盘凉菜雕出来的素菜凤凰,旁边有一圈花作装饰,现在那个圆得没有丝毫不妥的盘子里,剩下半个白萝卜雕出来的鸡脑袋,还撒了满盘子的豆芽,花已经掉进了旁边别的盘子里;为数不多的素材里面,也被翻弄得乱七八糟,绿色黄色洒满桌子,无处下手。
我的手穿过一片起身敬酒举筷的手的森林,抓到一瓶快空掉的酒壶,颤颤悠悠给自己满上,酒撒了一桌子,拿杯子的手上也都是,好不容易送到嘴边,又哆哆嗦嗦溅到了鼻子上,干脆张嘴直接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直冲到腹中,像吞下了一颗火球。
“咚!”
大门被轰然推开,周围的喧哗渐渐停止。那股烦闷的感觉也淡了一点,我借机猛然深呼吸,偷偷地吸着空气中为数不多的氧气。
所有人望向门口,以一个黑衣人为首的一群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走到正拉着萧炎四处敬酒的萧战面前。
“纳兰家,纳兰桀。”来人自报姓名,“闻得令公子成功晋升斗者,特来贺喜。”
才听完这句话,莫名的闷热压抑又围了上来,整个地贴着我,快要把我挤成肉条了。周围的声音也变得模模糊糊,像隔着好几层防弹玻璃,我再也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我的头很昏,思维也渐渐不再清醒,但我知道,值得贺喜的不是晋升斗者的萧炎,而是十二岁晋升斗者的萧炎。
我的视线有点模糊,看不清萧战的脸。
萧战大笑着迎上去,大声说着什么,一面举起手中酒杯,挥舞时泼洒出去了一点晶莹的亮光。
纳兰桀捋着胡须,挥手示意家丁把身后的几个箱子抬上来,箱子上面都贴着红纸,红纸上写着两个喜字,两个字瘦长瘦长的挤在一起,反倒像一个字。那个纳兰桀嘴巴一张一合,传入耳中的是一个一个字的忙音,组合在一起我怎么也听不明白,好像他说的是外星球的语言。他说的话好多,好长,我听半天没捉到什么东西,倒是听到一个词,“嫁妆”。我瞥眼看着旁边的萧薰儿,她还是一脸淡漠,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默默地不知道看着那里。
萧战又笑起来,伸手请纳兰桀入席,后者也不客气,带着身后一个年轻的青年一同落座。
我觉得头有点晕晕地,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拿起筷子想夹菜,手还在发抖。
萧薰儿把我的手捉了回来,拿起筷子问了我一句话。
我看着她,她还是漠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一点点没有温度的微笑,手中筷子灵动,我的碗里就多出了几块兔肉和鱼片。
我从鼻子里发出“谢谢”的声音,闷头把东西吃完。
她又一面说什么话,一面拿起碗替我舀了半碗鸡汤。又添了一些粉丝肉丝什么的,还有什么白色的细长细长的东西。
我感觉思考的力气都被这里的空气挤没了,闷头慢慢地吃,看着面前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
纳兰家的人来了之后,场面更乱了,大家都起身往那边走过去,一波一波的,大概是去敬酒。我没力气了不想动,萧薰儿一直坐在旁边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去敬酒,偶尔帮我夹点菜。
我不记得我怎么回的房间,只迷迷糊糊地觉得全身都在发软,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微微睁开眼,阳光已经很烈,照得人刺眼。
我翻身想动,却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的后遗症还没好。
抬手揉揉眼睛,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个触感好奇怪,感觉像在摸一只拔了毛的鸡。我把手放进视野,看到一片马赛克……
我狠命拍了拍脑门让自己清醒,然后爬起来去照镜子,登时整个人的血都凉了,从头凉到脚。
我的亲娘啊!黄铜镜里面那张脸真的是我的吗?
整张脸,密密麻麻,全是鸡皮疙瘩。我抬起手,手上也是各种疙瘩,撸起袖子,简直看不下去。
我闭上了眼。一定是我睁眼的方式不对,只要我闭上眼睛重新睁开,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再度睁眼。
还是一样。
我一头栽在床上,带着满身的疙瘩,整个掉进了地狱。
我回想我昨天干了什么。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晚宴上吃了点东西。我也没吃什么,都是萧薰儿给我夹的菜。什么肉啊菜啊什么的。
菜……她给我夹了什么?我记得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青菜,各种丝,黄的绿的白的。
白的?
我想起来了,那个白色的!那是金针菇!我对那玩意过敏!
我靠!
我昨天昏昏沉沉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肯定也吃了那个!难怪早上起来长一身的脓包。
妈的妈的妈的!啊啊啊啊啊!
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这个过敏反应太严重了点。这让我怎么出门啊,这幅样子不吓死人也膈应死人……
“我……靠!”
我睡得昏昏沉沉的忽然听到外面一声惊恐到极致又愤怒到极致的呼声。
“斗之气旋……斗之气旋!”
吵死了,什么斗气斗气,别在我这种样子的时候讨论斗气,天天斗气气不死你们。
“我……我的斗气没了!”
真是烦人烦死人了!有完没完……
……
等会……
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