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我感觉到有人抱着我,兴奋地说,“生了生了,是女孩。”
然后是一个眉目慈祥的女人,无比深情地看着我,喃喃地念,“孩子,我的孩子。”
连我娘都不知道,其实她的女儿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还是爱她。她是我的母亲,和我血脉相融,她给了我最温暖真诚、毫无保留的爱。我对她的依恋胜过原来的父母,她陪伴了我初乍到来最彷徨的那几年,抚平了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伤痕,带我走进这个斗气的世界。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温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拥有的东西。
但,只一件事。无论她如何温暖,也抹不去我对人的恐惧。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的人会有所改变,却比曾经遇到的人更加冷漠。他们毫不掩饰地把吃人二字写在脸上,带着笑脸拼命压榨对方,挥动着尾巴随时准备拍掉自己肚子上的牛虻,每一张春光和煦的脸都可能在下一秒风云骤变。我害怕这样自如生活着的人,明明对方下一刻就要翻脸,这一秒却仍然握手言欢。他们翻脸的瞬间爆发出的恶意轻而易举将我的藩篱摧毁,让我恐惧得瑟瑟发抖。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能在第二天就带上微笑的面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和你谈笑风生,好像你们从没有闹过矛盾。
我像个怪物,躲避着所有人。
我怕萧薰儿,我怕她查出什么来。她查不出来,任她神通广大,她知道我跟她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吗?可纵然我知道她查不出来,那一刻她暴露出对我的怀疑,已经让我揪心得如坠深渊。
我认识唐小冬,认识源东君,和他们关系再好,终究无法完全交心。谁会把这种秘密与人共享?我又怎么能相信他们不会在某个瞬间露出将要拍死牛虻的狰狞面孔?
白毛死小孩看着我。她不知道什么是高考,什么是大学,我一一类比斗气大陆给她解释这些东西的意义,她大概能懂。
她听完了,没有表情,没有说对或者错,也没有说什么人世本如此或者穿越真神奇之类的话。静了很久,她才开口,“你累不累?”
我不懂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她。
“一个人,不怕么?”她叹息着说。
“还……还好。在不知道萧薰儿怀疑我以前,我觉得一切都还好。”
白毛死小孩静静地微笑着,目光带着慈爱,“那么你,累不累?”
为什么又问一遍。我不回答而是看着她。
“不累吗?一直装傻,又不傻。”
我一愣。装傻?什么装傻?我哪里装傻了,除了在萧薰儿面前我装过一次,其他时候我不都是本色出演吗?
白毛死小孩忽然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话题,“你的事,你自己办。”
我笑了笑算是回应,换了个话题。“告诉我吧。”我躺在烟丝堆上看着她,“告诉我你的故事。”
“交换?”她懒洋洋地缩进烟丝堆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感觉是在以自己的故事为条件交换,但我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又难得说清楚。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想听什么?关于,斗尊?”
我点头。
“我以前是,后来,出事了。”她看向外面的天,“变成这样,不好。但没办法。这是,最好的。”
“最好的?这样有什么好,好好一个人被弄成这样,难道还能比这更差吗?”我问。
她笑着摇头,“他们不让我用斗气。把我变小,以为斗气没了。其实,可以用。”
“那就是说,虽然变小了,但还是可以用斗气?你还是斗尊?”
她还是摇头,“身体,受不了。手会断。”说着她抬起自己的胳膊,小手握了握拳。
身体承受不了斗气的压力,会被自己的力量折断……这可真是讽刺。好不容易修炼成了斗尊,结果被强制变成小孩子,一旦使用力量就会把自己毁灭。
她说,这是杀人的代价……
“身体,有限制。他们想我安静。”她随手拨弄身下的烟丝,“我死了会更好。”
死了会更好。
还有什么话比这更悲哀。没有人期待你活着,你的爱与希望毫无价值,而全世界都在期待你的绝望和死亡。
“不会的。”我倔强地顶嘴,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掉下来,“至少我,我不接受,凭什么要死,凭什么全世界都要我们死?我哪里伤天害理了?我不接受。唐小冬,源东君,我们都不死,别人要我们死,那我们就要抱在一起,好好活下去。”
“哈哈哈。”白毛死小孩嘲讽地笑,“命写好了,改不了。你得死,别人要活。活着的吃了你,他才能活。除非……”
除非?我身体向前探,“除非什么?”
白毛死小孩抓着一把干草,漫不经心地说,“除非,神要他。”
我忽然脊背一寒。
中了。以往我所有对萧炎萧薰儿的吐槽在此刻被一箭贯穿,所有的事情都连成一线。要讲萧家的故事,只有萧炎这个人可以讲。他是天才,他陨落,他又成了天才。别人看他,别人笑话他,别人仰望他。
我迫不及待地把萧炎的故事讲给白毛死小孩听。
“又来了……”白毛死小孩听到后来笑了,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又笑着开口,“他,要什么,有什么。做什么,是什么。羡慕吗,嫉妒吗?”
我摇头。
是,萧炎很牛逼。斗气倒退萧薰儿不离不弃,纳兰嫣然拿剑戳他擦着心脏过去了没死,三年没动静定约第二天就咸鱼翻身,成人礼上大出风头,拍卖场首席拍卖师都来观瞻,从天而降一个炼药师老头子收他为徒,萧家和加列家打商战用他出的那么智商拙计的招数都能奏效,因为萧炎的邀请迦南学院老师们纡尊降贵屈居萧家而不是住敕造的休憩所。
整个世界都在围着他转,世界可以按照他的逻辑改变已有的常理。说不定连所谓的规则都可以为他而改变。
可我为什么羡慕他?因为他很好很牛逼?他不过是个远在天边的人,他再牛逼也没有恩泽过我,他的牛逼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和我有关系的是萧薰儿,萧薰儿一直在照顾我,萧薰儿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扇萧媚耳光,萧薰儿有韩云鬼喜欢,萧薰儿可以救源东君的命,萧薰儿可以保护我和唐小冬,我要羡慕也羡慕萧薰儿。
比起萧炎,我更在意的是,“你好几次提到人和神,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存在吗?”
白毛死小孩皱起了眉头,避开了这个话题,“不知道。”然后她就沉默了。她突然拒绝这个话题,我也不敢轻易追问,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她才再次开口。“我说,你没到时候。”话还未完,她就住了口,眼眸微动瞥了一眼外面。那一瞬间眼神极其凌厉,仿佛能射出淬毒的钢针。
我刚想往外看,忽然耳边响起细微嗡鸣声,“别动。”我重新看着白毛死小孩,她还是懒洋洋地躺在烟丝堆里,甚至连表情都恢复了懒洋洋的。刚才是以一种极高深的手法向我密语传音。她察觉到外面有人,但是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已经暴露。
白毛死小孩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我从未看过她这个动作。有点不像是单纯地为了整理发型。“神,斗帝就是神。”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你成斗帝,你就是神。”
我哭笑不得,“我?我成斗帝?我要能成斗帝,地上的蚂蚁也能成斗帝。”
白毛死小孩笑了,“斗帝,是神,和人,不能比。”
我低头笑,“是是是,人不能和神比。斗帝最大,斗帝了不起。我都觉得那个玛丽苏是斗帝的女儿,不然怎么那么厉害。”
白毛死小孩眉毛一挑,“玛丽苏?”
我被她的反应搞愣了,“啊,就是那个七彩毛。你不记得了?”
白毛死小孩一耸肩,“没听说过。”
我身子前探撑着地,差点扑过去,“什么?”
白毛死小孩抓起一缕烟丝,又放下,又抓起来,就这么玩了半天,“斗帝,没有了,大陆上,没有斗帝。”
我这才意识到她在转移话题和装傻,赶紧跟上她的节奏,“你……你居然不知道……那为什么这么多人修炼,又修不成斗帝。”
她冷笑一声,“不成斗帝,也能斗圣,斗尊。你们,尊敬他。”
“呸。”我啐了一口,“斗圣了不起?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要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斗圣,要取我狗命,我尊敬他?看我不一口啐他脸上。要是有个人跟我做朋友,管他斗帝斗圣,就算什么都不是,我也喜欢他。”
之后我们就这么东拉西扯地白了半天,都是些没营养的话。说得我自己都犯困,可是又不敢放松警惕。
“卷根烟。”说了半拉子话,她又想抽烟了。我卷了一根递给她。她一弹手指,指尖冒出了点点淡黄色的火苗,点燃了烟头,长吸一口。
我看着她抽烟,不说话也不想动,坐在烟丝堆里发呆。
透过烟雾,我看见她瞥了一眼外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胆子真大,古族,呵。”
“古族?什么古族?”我一愣。
她深吸了一口烟,长长的吐出来,“远古八族,古族,是一个。那些人……你离远点。”
远古八族,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可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些人?还是她得罪过这些人?“刚才外面那个人,你怎么知道是古族人?”
“金帝焚天炎,异火榜第四。”白毛死小孩又吐出一口白烟,“异火,知道吧?”
我偶尔听人说过,异火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火焰,共计二十三种,每一种都有吞天灭地的威能。有人依据它们的威力,编了一张异火榜。金帝焚天炎,异火榜排名第四,焚天之力无可比拟。
“十六岁,金帝焚天炎,天赋不错……不过,自傲了。”白毛死小孩冷笑道。
“十六岁……萧薰儿?!”我捕捉到一个敏感词汇,“金帝焚天炎是不是金色的火焰?”
白毛死小孩一愣,继而似笑非笑,“原来,你在躲她。”
这丫头,追我追到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