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痛恨这么废物的自己。
我提着审判走在无人的荒野。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总之不是万流城。
我站在郊外,看见许家的家丁撤走,他们大约是找到了方向,要往更远处追踪。花家的人究竟逃到了哪里呢?他们会被许家发现吗?
“就是他!”背后传来一声爆呵,吓得我浑身一颤,回头去看时,却见是一排穿着花家家丁衣裳的人。
“你们是花家的……”
不等我说完,就有一个人大声嚷嚷着打断我,“许老头要的就是他!抓到他老爷就安全了!”说完就要扑上来。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赶紧后退,因为退得太急,一不小心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一倒,摔坐在地上。
一个壮汉抓起我的衣领把我揪起来,“你出卖了老爷!出卖了花家!你还有脸问!”
“什么?”
不等我反应,他举拳就要打下来。
一旁有个人拦住他,“抓到他就行了,不用打死吧。”
那壮汉大吼,“许老头说死的活的都要,就说抓的时候打死了完了!”
花家家丁,花家家丁为什么要替许长卿抓我?我想不明白。
“你们是花家的人?”我抬头问那个壮汉,看到他脸的一瞬间,我记起来了,他是花家门房的看门人,还曾经跟着花千戎出来找过花千玺。
但他根本没理我的问话,只是揪着我的领子对我恶狠狠地吼,“老爷哪里亏待你,要把花家卖给许家!王八羔子!”话未落,就将我整个抓住,往下一砸。
我还没反应过来,也没有感觉到痛,只是后背撞向了一面坚硬的墙壁,撞得我整个人都是蒙的。
那个壮汉接着就抬脚,要对着我踩下来。我翻身往旁边滚了一圈,躲开了这一脚,但立刻又有一道巨力从下往上踢到我脸上来,把我整个人都要掀起来一样,仰起来往后倒了下去,又一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紧接着我周围的光被挡住,一群人围上来,又要对着我拳打脚踢。一瞬间不知道多少拳脚加在我身上,我已经连蜷起自己都做不到了,只觉得不停有或轻或重的力量往我身上砸。
恍惚之中,我想起自己曾经经历过同样的遭遇。
那时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就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真顺口,好像念着念着就会唱起来。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道灼热的气旋围绕着我卷起,只一瞬间,那些加在我身上的力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大片惨叫,哀嚎。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喊,就像跌入地狱的鬼。
“马麻马麻快跑啊!”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声。
我用手撑着地面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跑。究竟是在跑还是在走我已经分不清了,只觉得脚下软绵绵好似踩着棉花,一分力气都没有。
忽然一瞬间我意识恍惚,全身都失去了掌控,脚步一错,整个人往前面扑倒,好像栽在了棉花地上,只觉得疲累得不想再动,眼睛也睁不开了。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眼睛被眼屎糊住了,眨眼都觉得膈得疼。我想抬手擦掉眼屎,却怎么也抬不动,手好像有千钧沉。
温热的毛巾小心轻柔地敷在我眼睛上,帮我擦掉眼睛上的污秽。
我又一次睁开眼去看,就看到一个年轻小姑娘的脸。她见我看着她,脸上浮出欣喜,“你醒啦?身上疼吗?”说完就对着旁边的几个小姑娘说,“快去告诉老爷,茗姑娘醒了。”
我想起身,可是无论怎么下令,也只有几根手指能动一下。
那小姑娘就来按住我,“别动呀,你伤得这么重,不能动,要好好休息。”
我只好乖乖躺着,不再折腾。我出声问那个小姑娘,一开口声音都是嘶的,“你……咳,你是什么人?”
那小姑娘很快回答,“老爷说姑娘是他的旧友。等老爷来了,姑娘就知道了。”
姑娘?她知道我是女的?
也对,给我上药怎么着也得脱衣服,肯定知道了。
她的老爷,她家老爷是谁?一时间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人会主动救我。
我便不再去想,只打量我现在处的地方。这是一间屋子,窗明几净,几缕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那雕花的窗棂格外精致好看。屋内陈设不多但布置得很典雅,瓷器字画古玩点缀得恰到好处。
正打量着,我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我扭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虽老而气和,色缓却仪贵。果然是旧友,万流城的方掌柜。
他回头对身后提着药箱的人说,“给茗姑娘看看。”
那大约是个医师,他走上前放下箱子,在我床边坐下,将我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平,然后给我把脉。先用食指和中指按,中指稍稍加了一点力,又用无名指轻按。诊过脉后,他又把我的眼皮往下扒,看过左眼和右眼。又叫我张开嘴,看了一下,这才起身,对着方掌柜说,“茗姑娘已经大有好转。虽然伤重,但她内息却比常人更充裕,恢复得非常快,体表淤血也会很快散去。腿上的骨折早已经好了,身上的箭伤也已经痊愈。只需要好好休息一两日,就无大碍了。我再开两剂温补的方子,还有外敷的药膏,每三个时辰一换,能让她疼得轻一些。”
方掌柜点了一下头,“多谢叶医师,此番有劳了。”
医师连忙答言,“不敢不敢,方老爷客气了。”
方掌柜又指挥旁边的小姑娘,“送叶医师回去。”
医师便告退,由小姑娘领着出去了。
方掌柜又散去了那几个小姑娘,让她们去熬药烧水,这才走到我床边,在凳子上坐下。他没有面对着我,侧着身同我说话,“茗音小友,你果真与旁人不同。”
我轻轻一笑,“比别人更傻吗?”
方掌柜摇头,没有正面回答,换了个话题,“此去许家,收获如何?”
“信被大将军烧了,竹一死了,平龙镇被炸毁,许家正在搜捕花家人。”我回答。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段话,明明这个结果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方掌柜面色有些沉重,“看来你也没能……”
我看向他,“你是不是认识竹一的父亲,海云?”
方掌柜有些惊讶,“那个少年……竟然是……”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海云,我对不住你。”
“竹一的父亲,是不是也死在千佛塔?”
“……是。”方掌柜有些惊讶,但还是承认。
我的眼眶忽然发热,眼泪从眼角滚下来。我是在难过吗?我在难过什么呢?
方掌柜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我看见他的手慢慢扣紧,最后还是放下了。
“方伯伯,”我看向天顶,将那个从不敢展露于人的问题问了出来,“为什么,我已经有斩断一切的刀,还是救不了我想救的人?”
我原本想,他大概会说,我力量不够用不了这把刀,或者说我太软弱承担不起用这刀的代价,甚至于说我不够坚定连杀鸡都手软更不提杀人。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轻轻叹气,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给我这么一个答案,我以为他这样的人至少是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的,不至于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他顿了一下,又说,“茗音,这片大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共一万八千九百年。太古的部落,以武力为尊,互相争战,以至于文字甚至在斗气之后才出现在人的文明中。斗气已经融入了人的骨血,他们离不开这种东西。
曾经有位大师说,这世上的人修炼斗气如饮毒酒止渴。他们来到这里,没有第二条路,因为他们的祖祖辈辈已经把世界变成了这个模样。千万年的选择和淘汰,所有不接受斗气的都被除去,留下来的只会越发凶狠恶毒,越发贪婪狡诈。只有比别人更狠,才能活下去,才能让自己的后人也活下去。但越是这样斗争,死去的人越多。”
我听得脊背生寒。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只会批评我软弱无能,却从来不告诉我为什么这个世界不容许软弱无用的人存在。
“茗音,你知道帝历吗?”
我点头,“知道,大人们说那是记录时间的东西。”
方掌柜轻轻摩挲自己的膝盖,“如今是陀舍帝历2286年,你知道这2286年是什么意思?”
我摇头。
“从陀舍帝修炼成斗帝以来,两千二百八十六年没有再出现过斗帝。”
我觉得脑袋像个木鱼被人敲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响。我好像在一瞬间突然触摸到了什么东西,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我并没有抓住它。
“如果有哪怕一位斗帝,大陆的规则都会秩序一些。但斗帝太久没有出现过了,没有服众的帝王,国家就是一盘散沙。这是一个战场,厮杀了两千年的战场,谁都可能为了那个目标无所不用其极。茗音,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浑身一颤,仿佛被人撕下了伪装的面具。我惊疑不定地看向方掌柜,但他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说这句话好像是无心的,并非特指。
“你与海云,还有那个少年一样,太过干净,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方掌柜说完后,撑着膝盖站起身。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很多,腿脚使不上力一样,脊背也没有那么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