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话还没说完,两位长老忽然神色骤变,“有人强行入侵!”话落便向我示意,“快出去!”
我跟着他们快速出了地下,族长已经不在灵殿里。两位长老甚至来不及安排我,就急匆匆离开了。我快步走出灵殿,两位长老已经离去。灵衣不安地在门外游荡,看到我出来了,忙过来拉住我,“是魂族,他们来了很多族中高手,强行封闭了整个空间。他们很危险!”
我眼前一黑,唐家的结局忽然在眼前浮现,脚步颤了一下才站稳。灵衣吓得连忙托住我,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带我上去。”
灵衣都快吓哭了,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会死的!”
我轻叹一声,四下里看去,海底之城的居民或者已经躲起来,或者已经到海面上直面不速之客。
躲?躲得了么?魂族来意如何我虽然不知道,可这倾巢出动,封锁结界的手段,岂不是当年随手抹去唐家的行径?这是灭顶之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脚蹬地,泡泡立刻浮了起来,向着海面直上。
灵衣焦急地想要喊我,我回头看她,“快回家去吧。”就向上头也不回地游去。灵衣不敢拦我更不敢追着我上来,她待在原地没有动。
还没有到海面,我已经看到一小团一小团的黑影。一路往上,流动的蔚蓝海水夹杂着红色的丝,慢慢地扩散。越往上,那些黑影越来越清晰。那是人鱼的尸体。
我沿着水下的岸爬出水,回头一看,一片骇人的景象,如同地狱。
海面上,一具具人鱼尸体随海浪起起伏伏,像纠缠在一起的肉质花,红色的血液在蓝色的海水里扩散,张开成妖异的花瓣。
夹着血沫的海浪翻涌,一具尸体被冲向岸边,直直地撞在我的泡泡上。那是个年轻女孩,她的脸色苍白,碧蓝色的长发在海水里水草一样散开,胸前一道从颈至小腹的割裂伤,露出惨白的骨和鲜红的内脏,海水混杂着浓腥的血在她打开的腹腔里漫起又落下。
我抬起头,上空是一簇簇黑影,他们随手将身边的鲛人杀死,扔向海面,又去抓另一个。黑影们此起彼落,像黑色的鸦群。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可我已经分不清是在害怕还是在愤怒,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落落。我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
眼前的这一切,不正如当初的萧家?却比那更残忍。
上一次,我手握着审判和裁决,鼓起勇气从地洞里出来,赶走了那群欺凌者。
这一次,审判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不回应我,也不安慰我。似乎它不希望我做多余的事。这是灵族灭族之灾,但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是审判者,和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审判者的责任么?看着这些干净的生命就这样粗鲁地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不。
不,不。不该是这样……不该……
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我该帮他们吧?我该声张所谓的正义吧?
我……
一道神念直接刺入我的脑海。
看着它!
是命令,是神的旨意。冥冥之中的神向我下令,张开眼睛,看着这一切。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黑色的影子还在绞杀。海浪泛着血色泡沫,拍打在鲛人们的尸体上。
这是何等深刻的罪啊。
这浑浊的血,这地狱一样的深海,这些恶鬼一样的人类。
我或者该感到恶心吧?悲痛?不忍?我也许该阻止他们,或者为这些鲛人发声?
但我没有动。
我很想问问自己,这样子看着,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不会觉得痛呢?鲛人们凄厉的呼号就在耳边,他们的尸体在海浪里起起伏伏,偶尔撞在我身上。我和他们离得这样近,依旧不能体会到他们的绝望。
审判。
在这一刻我不给他们裁定罪名,也不为所谓的正义慷慨陈词,更不执行对这罪的惩罚。我只是个见证者,见证人类的恶。
真是无情。可这就是神。
这世界像火焰在烧,万物生灵在火焰里挣扎苟活。神一直注视,却不施予垂怜。
我闭上眼睛,血腥掩盖了海浪清新微咸的气息,闻起来污浊不堪。我不愿在这里久留,转过身,准备离开。
脚下的海水异常沉重,我每迈出一步,都像有千钧铁在掣肘我的脚,又像有千万人在前面挡住我,推着我,要我回头。我看不到他们,却听见他们在呼喊,哭泣,他们使出全力阻碍我前进,拼命嘶嚎,他们在说:救救我,救救我。
只要我回头,只要我有一丝的犹豫,他们就会把我推回血海,推进战场里。
可我一点也不想回头,我只觉得很累,我想躺下,我想找一个肩头倚靠,我想回一个叫做“家”的地方。
求救的声音仍然在耳畔,但他们远了,越来越远。那些人被血海吞噬,在绝望中呼号,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寂。
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魂族所谓的封锁空间对我来说只是个笑话。我是审判者,人类没有留下我的能力。我只是轻轻迈步,就穿过了封锁的屏障。这就是成为审判者的好处,我是神在这世间投影一样的存在,甚至可以借神的力量改变规则,让一切为我的意志让路。我掌握生命如同手握一团晏雀,只要愿意我甚至可以让这些讨厌的影子一个不剩地从这世界抹去。但我不想动。懒么?还是不屑?或者是在害怕什么?呵,谁知道呢。
我获得了无上的权力,代价是我丧失了喜怒哀乐的能力。值不值得?谁知道呢。
离开了这片沾染血污的世外桃源,我又回到外面的万里冰川。我原以为这片封杀生命的冻土是对灵族宛如天堂一般的国度的讽刺,却不料真正的讽刺还在那之后。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道黑色火焰如同长蛇一样从我身后席卷而来,盘成一圈火焰的牢笼,将我困在其中。
我转过身,身后虚空中,立着几道影子。为首的那人,白发,红眸,黑色长风衣,黑色的火焰在他周身盘旋跳跃。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黑色的火焰在他体内躁动,已经浸染他的全身。它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了,张狂得不得了,却在我回身之后忽然一滞。
我看得出它极度不安,微微颤抖着,但还要做出凶恶的姿态。
我抬起手,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它一瞬间软了,收缩起来,不敢再妄动。
它的宿主,那个被它操控的男人,眉宇皱起,痛苦地握紧了拳头。
他身后的人连忙上前,“少主!您怎么了?”
他压着痛苦的感觉,低声说,“没事。”继而看向我。
我出声,回应他,“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一切,你们也留不住我。只当做没有遇见吧,对彼此都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他们并没有追上来。
没有想到虚无吞炎对他的侵蚀已经到这等地步,如果现在剥离虚无吞炎,他的身体和灵魂都没有存留的可能。如果想在剥离虚无吞炎后还能保住他,以我的能力是不够的。
我想我该去见一见,那位与审判者齐名,神的另一位仆从,裁决者。
北方,比北方更北的方向。在人力不能涉足之地,冰封的神坛下。那里有一根接天的石柱,黑色的巨龙盘绕石柱上,一呼一吸仿佛压迫这片天地随之颤动。
它如传说里那样,麟首蛇身,鹿角长须,黑鳞白鬃,瞳孔如流淌的黄金。它是壁画里那条盘踞神坛的神龙,它曾被人类钉在石壁上,蝼蚁般的人欢呼着爬上它的身体掠夺力量,它只是用冰冷的金眸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黑龙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惊讶,它居高临下俯瞰我,冷冷质问,“尔为审判继承者,见我为何不跪?”它的声音沉重宏伟,像巨大的铜钟发出轰鸣。
我反问,“跪?什么是跪?”
黑龙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双膝立地,以额触陛,以示谦卑恭敬,是用阶级划分尊卑的愚昧。”
黑龙看了我很久。我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做多余的动作。最后它开口,“如此觉悟,好。”算是赞赏吧。
我微微低头,“我是为裁决继承者而来。”
黑龙有些慵懒,漫不经意地问我,“为什么要帮他?”
我想了想,手轻轻按上胸口,“这是我的私心,是我作为人的尊严,是我走到今天的理由,也是……”我闭上了眼,“我最后的希望。”
黑龙睁开眼,明如黄金的眼眸看着我,没有感情,“抛不下人的杂念,没有握住审判的资格。”
我反驳,“杂念?多余的东西?连活着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出身于人,如果连我都将人的一切摈弃,何止审判,我根本不配握住任何东西。”
黑龙又说,“裁决的继承者不是我选择的,我没有保他的必要。何况他已经失去人格,你将一切都赔上也无用!”
无用。
初代的裁决者这样说。
我忽然觉得一阵释然。
真奇怪,裁决者已经给他判下死刑,我不应该难过么?可我的的确确是……轻松了的感觉。不是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而是……
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死去了。
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
黑龙闭上眼,“去吧。”
我喃喃自语,“无用吗?那我只好赔上一切。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无奈地笑了笑,我向着黑龙微微点头,“多谢教诲,不胜感激。”说完,我转过身,握紧了审判,向着来时的路折返。
幸好,我是审判的继承者,从焱仙那里获得了掌控火焰的力量。至少我还能让他作为一个人死去。
“站住。”
黑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过身看着它。
黑龙长长叹息一声,“你赢了。”
我摇头苦笑。倒没觉得什么赢了输了的,只不过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
黑龙昂起半身,向着天空嘶吼,一团金色自天空而降,那是颗金色的丹珠。它缓缓坠下,落在我手中。
“将他的灵魂封入丹珠,可留一命。剩下的,看你本事如何了。”黑龙语调淡漠,慢慢探身游入上空,绕着石柱盘旋着入了云端。
我握紧了金丹,循着黑龙消失的方向望去。那里太高远,我的目力已不能及。那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也不是我的目的地。
我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将金丹收好,向着来时的方向,迈步跑起来。
终于,可以触及你。终于,可以站在你的身侧,而不是端详那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等我。
黑龙入云,在石柱顶端的神殿盘旋落下,巨大的身形凝聚,化成一道人影。白发,黑袍,与立在他对面黑发白袍的青年如镜像一般对立。
“哎呀哎呀,没想到冷漠的裁决者居然肯帮我这个忙。”青年笑眯眯地上前,“欠了你好大一个情,怎么还呢?”
黑龙化成的人没有说话。
“哎,你太没意思了,和你待在一起,我还不如待在塔下面和陨落心炎聊天呢。”青年吐吐舌头,悻悻然准备离开。
黑龙忽然出声,“你倒舍得放下姿态求我。”
青年回头看着黑龙,见黑龙没解释的意思,他只好耸耸肩,“有什么办法,我还以为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谁知道那么犟,真像人类说的什么……唔……外面看着软实际上很硬。”
黑龙顾自向神殿走去,“那叫外柔内刚。”
青年诡异一笑,“哟,黑龙大人也说得出人类的话了?”
黑龙站住了脚,无奈地看着青年,“你和人类相处得太久了。”
青年嘿嘿一笑,“我是异火,在人间游历数十年,得大人赐审判之名,和你这天生就是裁决者的存在可不一样。不过,”青年说着,话锋一转,看向渺远的方向,“也因为这样,我才知道人有多卑微,才知道她有多难得。”
黑龙淡淡反问,“你来这里不久,怎么知道她这样的独此一人?”
“哟,黑龙大人也开始口是心非了?”青年呵呵一笑,“我来得晚不假,知道的可不少。别看大陆风风雨雨,能超越人的有几个,我一只手数不完吗?”
黑龙没有回答他,顾自离开了。
青年也不恼,洒然一笑,看向人间,轻声开口,语调一改方才的嘲讽调笑,忽然稚嫩柔软如婴儿,“马麻,一定要幸福啊。”
仙界一日内,人间千岁穷。我以为这话只是夸张,如今才知道,艺术取源于生活。
我回了一趟加玛帝国,那是我如今随手开辟一个空间就能去的地方。加玛帝国已经完全不同于我入迦南学院时的样子,举国上下,曾经横霸一方的云岚宗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新的门派,萧门。
那是萧家的地盘,享受萧氏一族的荣光,连皇室都对这门派中人尊敬有加。
那是萧炎的天下。
行走乌坦城也好,途径焕然一新的萧家也好,没有人认识我,和过去一样。
于是我也不多留。
我只是来找魂族的,萧家生死与我无干。
摸到魂族的尾巴是在药族的结界中。
其实很好找魂族,因为有审判者的记忆。焱仙修成斗帝,成为审判者,他在人间留下了他过去的一切,并用一块玉作为钥匙。那块玉被当年的远古八族分成八块,各自保管一块。魂族插手了萧家的事,又灭了灵族,显然是为玉匙而来。那么在各个家族的结界里蹲守,总能蹲到他。
只不过,这一次无巧不巧,我撞到萧炎了。
他来药族参加什么聚会吧,反正挺多人。他的体内,几种异火相生相融,和焱仙带给我的感觉有点类似,不过比他弱了很多。药族也有个异火,在他们的一个族人身上。异火们看到我的时候都有点情绪不对劲,我也懒得管。我是来守你们老大的,小家伙一边玩去。
老大?唔,老大是焱仙,虚无吞炎应该算老二。
药族的什么会开得轰轰烈烈,萧炎出尽了风头。他果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无力大喊“莫欺少年穷”的毛头孩子了,也难怪能让整个加玛帝国俯首称臣。
随后,魂族杀到。整个空间被封锁,没有人出得去。众人乱作一团。
我找了个不太显眼也不特别隐蔽的角落,手按在空间壁障上,撑开一个豁口。
我没有回头,但是能感觉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我不敢多停留,飞快地钻了出去。里面是什么景象和我无关,我只是想把那个人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