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起,我们就分道扬镳。
我从古城入口离开。有居民看到了,问我怎么这么急要走,我随便敷衍了一下,说去城外看看。
至少我还记得来时的方向,只要沿着方向往回找,一定能找到之前族人们留下的记号。哪怕迷路,我也能沿着记号爬回去。
我大致估算了一下方向,就独自走进山林中。
也许我的方向感确实不怎么样。离开古城十多分钟,已经完全看不到古城的影子,我仍然没有看到一个记号。
出师不利,我只好另做打算,先原路退回古城,重新查看方向。
但是在密林中爬了十分钟后,我发现自己完全辨不清方向了。
这个鬼地方是深山老林,往上看是层层树影遮天蔽日,往下看全是落叶藤蔓,根本找不到踩过的痕迹。无奈之下我只好爬上一棵稍微高一点的树,至少找个标志物,但是在树上我也只能看到重重叠叠枝丫交错。
好吧,我知道我有多无能了。我不该在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的情况下独自跑到这种密林里来。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纳戒,想找找里面有没有什么可以破局的宝贝。
我记得有一种很刺鼻的药粉,之前嫌弃它味道太难闻了,差点把它丢掉,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扔,现在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我拿出怪味药粉,随便撒了一点在树上,虽然什么效果都没有发生,但是这股刺鼻的味道确实够呛,连在这种潮湿到几乎让人嗅觉失灵的鬼地方都足够明显。
于是我手拿药粉,走过一段路就随便找棵树抹一点。如果我走了重复的路,至少一闻就知道。
但是我显然错估了这片密林的可怕。抹药粉走了大概十来分钟,我既没有闻到熟悉的怪味,也没有看到记号结界,更没有回到古城。
恐惧像藤蔓一样爬上来,不经意间开始占据我的注意力。
我想起之前失踪的十七族族人,这些人肯定也是遇到了和我一样的情况,然后被困死在这个该死的密林里,再也没能走出去。
但是这么解释也不对。
按之前我们走过来的路看,每隔二十方就有一个结界,那个距离其实非常近,哪怕我是在围着古城打转,也不至于连一个结界都遇不到。就算我会迷路,那些熟悉密林的十七族族人是不可能迷路的。
不过眼下就算再怎么猜测也没有用,我麻烦大了。
我很有可能被困死在这片密林里,而且凭我现在手里已有的东西,我没有办法脱困。
我停下脚步,先把恐惧感强行压下来,逼自己冷静。
不,不要恐惧。至少在没有用尽一切手段之前,不能害怕。
一怕,就会自乱阵脚,连原本可能的希望都会从指缝里溜走。
这里是属于天族的一隅,我有天族始祖的纹身。
我把注意力向背后的纹身集中,把我仅剩的余力全部引向这里。
那些已故的族人们,你们引我到这里来,我却困死在密林里。现在我遇到困难了,至少给我一些提示吧。
仿佛是在回应我的祈求,当我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了金色的丝线。
从我身体里发出的,穿过层层树影,连接向不知什么方向的细线。
因果线。
为什么只有这一根呢?它连接着谁?
我暂时想不清楚,但是我必须抓紧时间。如果我的纹身失效,我可能连这根线都看不到了。
我没有去触碰那根线,它也许会像在东瀛岛上那样被我扯断,现在我不需要斩断它,只需要沿着它指示的方向穿越树林。
在重重昏暗的树影里,这根金色的游丝一线看上去是如此脆弱,仿佛连风都能吹断它。但它却是我唯一的希望,将我和冥冥之中不知什么联系在了一起,指引出一个渺远,但又坚定的目标。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是体力下降的征兆。
树林里的路很难走,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每次摔倒,又会流失大量体力。
地面上有很厚的落叶,它们的缓冲让我不至于摔伤,但它们也是让我一次又一次脚下打滑的罪魁祸首。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我的手脚已经开始发软,只能用手扶着一棵又一棵树,跌跌撞撞地往前行走。
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这里太潮湿了,每一次大口呼吸都像是吞进去一口水。潮湿的空气让汗珠没有办法蒸发,它们比沙袋还要沉,一颗一颗沿着额角往下掉。
我依旧没有闻到药粉的气味,也没有看到记号结界,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向什么方向,只是跟着这根线一路前进。
树林,树林,藤蔓,青苔。
这些活着的东西像死人一样沉默着。
不,他们并不是沉默。他们更像是有意识,故意将我困在这里一样。
入眼只有深邃的绿,往哪里看都是一片暗绿,根本没有出路。
只有这一根线,只有这一根金色的丝线,在茫茫的墨绿色中,像太阳一样耀眼地亮着,牵引着所有的希望。
我沿着丝线指引的方向,先是扶着树走,然后变成了手脚并用地爬。没有任何思考,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麻木,坚定又茫然地前进。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我重新看到了,藏在层层树影下,石灰色的影子。
是古城。
那根线连着古城里的人。
我像是劫后重生一样长呼了一口气。还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密林中,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差点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
我摸着自己的后背,感谢纹身给我的帮助,然后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沿着线走进古城。
才进拱门,我就看到了古城的居民。都是之前见过的熟面孔。他们向我打招呼,问我去了哪里。我说去城外看了一圈。
这时,我看到了因果线连着的另一端,容佳。
她正和胥在帮忙搬草料,看到我的时候冷笑了一声,“哼,我就说你走不出去,认输回来了吧?”
此时此刻,就连她的嘲讽都比密林里那些不会说话的古树可爱多了。我走上去一把抱住她,吓得她使劲推我,“你干嘛!别碰我!你发疯了?”
我抱着她,感觉到属于人类的体温,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才勉强从压住的喉咙里发出声音,“谢谢你。”
她收了推我的力,慢慢放下手,“我都要吐了。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回去吗?回来干嘛啊,真是的,你赶紧放开我。”
“容佳。”胥把手按在容佳的肩膀上,提醒她收敛。
容佳这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好态度,“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先回屋吧。”她放下背着的草料,往我们住的小屋走。
坐在小屋里,容佳给我递了一杯水,叫我冷静一下,不要再发疯。
我喝着水,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平复了好一会心情,才能理清思路。
我之前对这个古城的设想被这次在密林里差点迷失的恐惧掩盖了,以至于连思考都模糊起来。
我现在仍然没有把我发现的东西告诉他们的自信,但我想容佳也有了自己的猜想。我想知道她的想法里是否有我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容佳的回答没有让我失望。她询问了古城居民有没有离开过古城。居民们说,外面是可怕的密林,所有进入密林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那些外来人进入密林以后,也从此消失了。
容佳对此表示蔑视,她自信如果是她的话一定可以走出密林。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的这份自信是否真的能在密林中派上用场,但我不敢再试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线没有和古城里其他人联系上。而且在开启纹身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线,是在我遇到困境,向始祖求助时才出现。之前在东瀛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了满天都是连接着业原火的线。
究竟是不存在,还是我看不到呢?
但我没有尝试的气力了。我收回了纹身,说要先修炼恢复一下。
容佳气呼呼地问我,“你出去大半天,难道就逃回来,什么都没发现?”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直接坠入了修炼的状态。
我修炼了好一会,让自己的灵魂之力恢复到充盈的状态,走出房门时,却看不到容佳和胥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开启纹身,问了居民,才知道容佳拉着胥出城进了密林,已经离开了有一个漏。
漏是他们计时用的工具,一天大约十漏,一个漏至少两个多小时。他们居然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我赶紧跑到古城门口,看着层层树影,却再没有踏进去的勇气。
我看不到连接容佳的线,也不知道如果我再在密林里迷路,还有没有回来的方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容佳身上。
容佳,赶快回来。
我从来不信神佛,但此时只能向那位守护天族的始祖祷告,请你庇护你的子孙,庇护容佳和胥。
真可笑,明明我一贯的作风就是嘲讽那些信仰这神那佛的虔诚信徒。可是真当我遇到了无能为力的事态,我唯一能做的,居然只剩下祈祷。
也许是始祖回应了我的祈愿,又或者容佳真的有超出我想象的能力。我在古城门口,从大日当头一直等到夕阳西下,终于看到容佳和胥出现在视野中。
我急忙冲过去,拉住她的手。
容佳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发青。她的手在发抖,脚也有些站不稳。
我扶着她,替她理气,“幸好你们回来了。先回城吧。”
胥的脸色也很难看,一直没有说话。我带着容佳他们回了小屋,路上经过的居民都对我们投来看稀奇动物一样的目光。他们说着古语,我没有开纹身,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听懂了的容佳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我们回到小屋,居民们给我们送来了水和食物,我把面饼递给了容佳。
容佳一言不发地啃了一口面饼,咬了半天才咽下去。
我把水也递给她,“再喝一口吧。”
她没有拒绝,拿过去就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看她这幅样子,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现在就问她。
但容佳却主动开口了,用一种非常不安的语气,说,“那个林子,有问题!”
我静静地听她说。
“无论怎么走,我们都在打转。之前的印记也全部都消失了,一个也没有看到。”她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这段话,“我肯定不会记错路也不会认错方向,就是那个林子有古怪!它出问题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遇到的境况和我没有区别,我们无法走出密林,也找不到前人留下的记号。
但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容佳她是有能力在密林中辨认方向的。
而我之所以能够看到我和她之间的线,恐怕也和这有关。只有她能够进入密林找到我并带我离开,所以当我迷失的时候,她是我唯一获救的可能。
而我提抓住了这个可能,并且依据这个可能,将走出密林这个结果提前了。
这才是我真正的能力。通过已知的条件,将命运的可能性变为现实,甚至提前变为现实。
不……如果我的猜想没错,即使我想要创造奇迹,也未必做不到。
只要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就有将它变为真实的能力,无论它看上去是多么不可思议。
在东瀛的时候,我能看到那么多和业原火相连的线,是因为原本存在“化解人们的贪嗔痴怨”的可能,只是在那时没有人想到要怎么做才能一边抵挡住业原火,一边抽调人力去化解贪嗔痴怨。而我利用这种可能性,把这个结果提前变为了现实,斩断了业原火和人们的联系,削弱了业原火的力量。
但我能做到一口气切断这么多线,一方面我有这样的能力,另一点是我借用了茨木童子的力量。
如果我想要稳定地使用这个能力,修炼是必不可少的了。除了斗气,灵魂也不能太弱,不然没有办法维持纹身。
我现在面临的状况,始祖纹身一定是破局的关键。
而且我和被困囿于此地的十七族不同,我身上带有神的印记。这个印记没有因为我扔掉了审判和裁决就消失,只是暂时它无法监视我了。如果我想要做成什么事情,神的印记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那么我就必须拿回审判和裁决。而当被它监视的时候,我决不能暴露纹身真正的能力。
我突然想起从前看过的科幻小说里提过某个概念,假如给人的思想打上钢印,就能强行改变人的思维。也许我需要给自己施加某些暗示,让自己不能思考这个能力的细节。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眼下还是要先解决这里发生的问题。
大概是我思考得太深入了,容佳大声喊我名字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
“萧红!你有没有在听!”
我吓得一个激灵,“啊……怎么了,说到哪了?”
她咬着牙瞪我,眼中含泪,“你知不知道,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密林了!”
看到她的眼泪,我忽然心里一惊。
因为她总是很自信,总是很骄傲,我忘记了她是一个待在偏远一隅,从未离开过家的女孩。突然遇到这样的事,她肯定受到了远比我想的要大的打击。
她之前执着地认定是密林有问题,因为她接受不了“出不去”这个真相。一旦承认“出不去”,就是认输。对她来说,在这个困境里,认输,意味着死。
她知道,已经有太多太多的族人死在这里。
而现在,她已经认输了。
我伸出手握住她攥紧的双拳,她的手很冰,明明情绪这么激动,手却是冰凉的,微微发着抖。
“容佳,别害怕。我们有始祖的庇护,始祖指引我们来,一定是因为我们能够解决这里出现的问题,能够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我放慢语速,把她冰冷的手包在我的掌心里,尽可能地组织能够安慰她的话,“容佳,相信你们的始祖,也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