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太久远了,大家的记忆都模糊了。甚至他们自己都在主动遗忘,就像一道伤痕,只想把它放在那里,直到没有人再记起它。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冥冥之中响起了一声叹息。
这声音在这安静的海底格外突兀,太过清晰,我不可能听错。于是我扭头问焱仙,“刚刚是你在叹气?”
焱仙茫然地摇头,“没有啊,你听到有人在叹气?”
我抬头四处张望,想寻找声音的方向。这里是深海海底,抬头只有海水深邃的黑色。难怪灵族少女们喜欢到海面上去,头顶这样的黑暗确实让人心生压抑。
不远处传来有什么东西游动的声音,从这里一直往海面上去了。我立刻向着那声音追过去,“谁?谁在那里?”
但它走得太快,只一瞬间就没了动静。
焱仙跟过来,“没有东西在那里啊?你在追什么?”
我说,“我想看看还有没有灵族人,但他们好像都被魂族收走了。”
焱仙顿了一下,说,“英鸾,上次那种事,不允许有第二次了。神的命令,不可以违抗。”
我冷笑一声,没有回话。
神的命令。神一声令下,天族覆灭。神再次下令,灵族整个消失。
这就是斗气大陆上的神。
在这片海底之城里,我没有得到任何灵族遗留的线索。唯一有用的只有族长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在千万年前,那次变故发生之前,只有天族人是如今你们的样子。』
我回到了海滩,回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海面时,心中有很复杂的情绪。
灵族人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不愿意给我。他们分明看到了我来,分明发出了叹息,却还是选择离开。
他们是远古八族之一,却没有从那场战争里攫取利益,可如今依然不愿意再提起天族,连他们的后人对天族的事都已经模糊不清。
在这场大家共同选择的遗忘中,就连十七族可能偏颇的记录都变得难能可贵。
忽然从远处传来声音。
“什么人在那!”
我听他说的话,知道是大陆人,不是灵族,于是有点失落。转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一个穿着金红色马甲,手中提着一把剑的年轻男人。
在他身后还有一个一袭火红色长裙的年轻女子。
焱仙在我旁边开口,“是炎族人。”
炎族,远古八族之一。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等着看他会有什么动作。
年轻人打量我一番后,明显愣住了,“你是什么人?不是远古八族,怎么会到这里来?”
旁边的年轻女子也盯着我看,又看向旁边的焱仙,没有开口。
我想,我的身份和目的都不必告知他们,于是不理他们,想要离开。
就在此时,又一个声音响起,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是你!”
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我看向来人,是另外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青色长衫,胸口戴着一块铭牌,上面一个“古”字。
古族人。而且是那个在斯特克鲁莫追杀我的年轻斗尊。
“莹莹姐,你认识她?”炎族的女子看向古族的那个年轻斗尊。
“岂止认识。”古族女子冷笑一声,捏紧拳头,一双杏眼圆睁,怒目盯着我。
我感觉这里应该没我的事,于是继续往灵族结界外面走。
“你站住!我必得报当初你重伤我之仇!”古族女子高喝一声,就向我冲过来。
焱仙直接挡在我面前,抬起手,黑色火焰自他周围盘旋着显现,呼啸着扑出,如旋风一般。
古族女子看出这一招不能硬扛,使了个火球与火焰旋风相碰,自己抽身闪开,避过了这一招。
焱仙收了手,笑意盈盈地说,“好啊,我也正想报当初被你埋进地下的仇。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让我吃到这种苦头的人。虽说是为了保护她,但我也不太想受这种委屈。”
古族女子显然不认识焱仙,“你又是谁?”
焱仙没有正面回答,“你们古族杀人,什么时候还要问对方姓名了?”
旁边炎族的两个人看着我们对峙,显然有相帮之意,但又有些犹豫。
炎族男子问,“莹姐,到底怎么回事?”
古族女子冷笑一声,指着我,“这个混账东西,杀了我古族至少三位香主,两位堂主,上次更是差点要了我的性命!这等冷血无耻之人,竟也有脸出现在这里!”
我拍了一下焱仙,“焱仙,走吧。”
焱仙眉毛垮下来,“好歹让我先出下气吧。”
“跟她说话嫌累。”我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外带。
他没有反抗,趔趄着跟上我,“唉唉!慢点!”
“烈焰刀锋!”
随着一声怒喝,一道带着炽热高温的光刃向着我们逼来。
焱仙抬手挡下,光刃撞在黑色火焰里,直接被吸收了。
他扭头看我,“这是她先动手的,你还要忍吗?”
“招惹古族不智,何况是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女人。”我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外拽。
焱仙觉得我说的有理,但还是有些颓丧,“好吧。”
却不料我一句话点着了那个古族女,“你个不长眼睛的小垃圾骂谁拎不清!今天不打折你两条腿,我们古族也不用活了!”
“焱仙,让她安静一下,咱们赶紧走。”我说。
焱仙明白我的意思,回头甩出一束火焰射线。
古族女猝不及防,勉强使出护盾招架,但那看似细弱的火焰光束直接击穿了她的护甲,在她的肩膀上开了一道口子。
“什么!”
炎族男女都震惊了。
古族女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痛得睁不开眼睛了。
“莹莹姐!”炎族男女急忙上前看护古族女的伤势,一时间顾及不到我们,我和焱仙趁机一步飞跃灵族结界,溜了出来。
逃出灵族结界以后,我们一路往南低空飞行了百十里地,眼看着都快出极北之地了,才放慢脚步。
也不是力尽了飞不动,实在是我已经快吐了。
没想到我不仅恐高,晕机,我连低空飞行都晕。
焱仙扶着我找了一个边陲小镇的水铺,找老板要了两碗水。
我已经晕得起不了身,只能歪在他身上,一边忍着不适,一边喝他喂的水。
水铺老板错把我和焱仙当成了情侣,调侃道,“小姑娘好福气啊,这么好看的小伙子,对你又好。”
我本来就难受着,再听老板这话,没忍住把刚才喝的水全吐了,捂着肚子一个劲干呕。
这架势把老板也吓到了,“额滴妈呀,这是……小姑娘有了?”
我差点一翻白眼厥过去。
焱仙一边给我顺气一边说,“老板您少说两句吧。”
好不容易把脑袋里那种又晕又疼的感觉压下去,我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焱仙给了水铺老板两个金币,扶着我站起来,“好了吗?能走了?”
我点头,才刚起身,就看到几个人在往小镇门口跑,一边跑还一边有人加入他们。
“怎么了这是?”我问。
旁边水铺老板也不知道,但他守着自己的摊子,就没走。
人群中有人听到了,就回头跟我说,“有好戏看了!外面要打起来了!”
我皱起眉头。怎么打架还有人看?
旁边马上有人说,“嗐,不是要打架!人小两口闹分手!”
小两口分手,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事。
倒是焱仙很有兴趣,“去看吧?好像挺好玩的。”
我只能顺着他,“那去吧。”
焱仙带着我走到小镇门口,远远的就看到有一群人围在一起,站成一圈。
我们走近了,透过人墙,果然看到当中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孩神色悲伤,男孩也低垂着头。
“说到底,你还是放不下她,我知道。”女孩说。
男孩声音很低,“我们已经约好,不再为她的事情争吵。”
女孩有些生气,含着眼泪提高了声音,“可你也答应我你会振作,你会和我好好过下去,没做到的是你不是我!”
男孩声音依旧很低,“她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强迫我忘记她,把她丢在一边,逢日祭奠,我们也约定过了,你答应过我。”
女孩依旧不依,“你为了祭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连陪我回家见父母也不肯。你让我怎么想,让我家里人怎么想?你以后不要活了吗?你不过自己的日子吗?”
男孩仍是低着头,不回话了。
焱仙看向我,“英鸾,他们是不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孩看男孩支吾半天不回话,气急攻心,一下子哭了出来,捂着脸喊了一句,“随便你!我不管了!”然后转身跑了。
男孩仍旧站着,没有追过去,也没有离开。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有打听怎么回事的,也有让他赶紧追过去的。但眼见男孩半天没有动,于是都散了。
我看那男孩还低着头站在原地,脸上是痛苦和迷茫。
我走上前邀请他,“别站着了,进镇里喝口水吧。”
他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向他搭话,先是吓了一跳,才答应,“谢谢。”
我们回到刚才喝水的铺子,让老板又打了两碗。
男孩捧着水碗,呆呆看着,看了半天也没喝一口。
我就问她,“你们已经成亲了吗?”
他有点木讷地摇头,“还没有,只是家里定了。”
我又问,“既然定了,那你打算以后跟她过日子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那你也不用那么犹豫,只要想过日子,总有办法的。慢慢谈就是了。”我说。
他摇头,“我们一开始就全部说清了,她也知道。我本来住在这里,她劝我去中州,让我在中州经营。一年我只回来这一次,每到这时候她都会不满,不是今天才吵的。”
“你也明白,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是不一样的。”我说。
他回答,“但我放不下……我知道她已经不在,可她走得太突然了,起先甚至没有人告诉我,我到现在都没办法放下。我一年只能来看她一次,就这一次而已。悠然还有一生,但她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你祭不祭奠,她都听不到看不到,也不会回应你。就算她知道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忽然愤怒了,站了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冷血的话!”
我被他的指责惊得愣住了。
他带着愤怒,近乎咆哮,“你不能这样冷漠!就算她现在不在了,她曾经也活过!有人记得她,有人爱她!她怎么可能会不在意,怎么会没有意义!”
我知道他的愤怒,却无法共情,“死了就是死了。你只能做给活人看,不如过好自己的生活,免得伤了那个还爱着你的女孩。”
“我受够了,我怎么会听你说话!大家都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人!”他握紧了拳头,连道别都没说就转身跑了。
我叹了口气。
焱仙点破我,“英鸾,你还是带着怨恨的。”
我被戳到了痛处,说不出话来。
让茗音去安慰跟会长闹了矛盾的学神,这种安排太残忍了。可现在,就连我怨恨的权力,他们都要剥夺。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冲了过来,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你说的那都是什么啊!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没有人要你掺和进来!”
然后不等我反应,就立刻跑走去追那个离开的男孩了。
我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刚才跟他吵架的那个女孩子。原来她并没有走远,一直在旁边看着,等到男孩生着气走了才现身。
目睹这一幕的焱仙咯咯咯地笑起来,“英鸾,连她都觉得你过分诶。”
我没理他。
会长即使再抱怨,她也得到了学神,得到了美满的家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如果是会长站在这里,她会否以同样的口吻指责茗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萧红不是茗音,英鸾更不是。茗音已经死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人和事都停留在那个世界,偏偏要在这里逼着她重新回忆自己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一生。
何其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