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如水流转,云归崖上,雪落雪融间,尘世已过半百年。这日辰时正刻,红日初升,艳红的霞光铺满升龙潭之时,忽有钟声响起,连撞十二次之后,清越的金石之音传遍升龙剑宗。十二声钟鸣乃是极为要紧的信号,但升龙宗上下不见慌乱,有早起习剑的弟子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将一套剑招练过,才收了剑,往演武场去。至于怠惰些的,又拉着被子捂了脑袋眠过一阵,才哈欠连天地从床上爬起来,边走边薅着乱发,跟着人潮的尾巴,一同往非虚殿的方向走。人人皆知这钟声为何响起,东洲十六宗百年大比近在眼前,这次召集宗内弟子,便只有选拔之人一事。
果不其然,等了半个时辰,门内弟子到了大半之后,掌门李寻源才施施然出现在非虚殿前的高台之上,清了清嗓子,便对演武场中的众人道:“昨日传回消息,东洲各宗已经与东莱剑宗商定,此次百年大比将于今夏八月,在东莱剑宗举行。各宗选拔筑基、金丹以及元婴弟子各五人,共计十五人参与大比。大比分为两试,初试需要各宗弟子全队参加,地点在神都秘境之中。若是初试队伍未能完成指定的试炼,则全队淘汰。二试则为单人对擂,分为筑基、金丹与元婴三等比试。每一级比试的前十、前五、前三以及魁首都能得到十六宗给出的天材地宝作为奖励。前三名还可以入东莱剑宗的藏书内阁,观摩道一秘卷。此外,东洲炼器以及炼丹比试也将一同举行,有意者可以询问剑庐的蒋文松长老以及青灵峰的白雾长老,我便不多赘述了。”
李寻源将百年大比的背景捋过,便开始了正题:“众所周知,百年大比是东洲最为要紧的比试,三万年前,十六宗为了选拔人才,携手共进,定下每百年便要派弟子相互切磋论道的规矩,自约定之时至今,从未间断过。大比之中涌现无数天骄英豪,他们为东洲修士所敬仰,也大多成为各宗各派的支柱。本宗虽然从前也出过大比魁首,然而自浮河真君之后,成绩最佳的弟子也不过是入了前五。”
“然而,”他话锋一转,鼓励道:“诸君皆是少年英才,万万不可因此沮丧,自轻自贱。要有超越前人的信心,更要有傲视东洲的气概与胸襟!望诸生踊跃参与,此举非是为自己博名,也非是为了宗门的荣光,而是要与天下修者一试,百年修道路,谁为敌手!”
台阶下的年轻弟子听得有些热血翻涌,蠢蠢欲动,窃窃私语起来。李寻源又低咳一声道:“自然,宗门的荣光还是可以顾一顾的。百年大比从来都允许各州各派的修士参与,既是为了与天下同道交流切磋,更是为了宣扬东洲威名,三万年来,只有寥寥数次,大比魁首由外州修士得到,便是如此,也不过是三等比试中的一项魁首而已。而此次,云楼竟口出狂言,要将第一名全部收入云楼囊中,一举打服东洲十六宗,让我们所有人都为其敞开大门,从此云楼要在东洲自由行走与收徒。”
“诸位,诸位!百年前三局两败输给云楼已是宗门耻辱,倘若今次再败,升龙剑宗将以何面目立于天下?!”说罢,李寻源竟拱手对台下的门人弟子们行了一礼,而后道:“还望各位能迎难而上,一雪前耻。”
角落里,李神都盘着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点评道:“师兄这话说得真漂亮。”话音刚落,便见李寻源须发皆张,怒目瞪过来。李神都随意对这白胡子老头挥了挥手,又拉了拉正被支使着给她剥松子的聂焕的袖子道:“你真不参加?”
聂焕摇头,而后递给她一把黄澄澄的松子:“我只参加炼器比试。”
“可惜啊可惜,”李神都道:“若是你参加了,我们一举夺得三项魁首,不是大大地涨了宗门的面子?”
聂焕甩她一眼,只道:“有些人信誓旦旦,若是马失前蹄,到时候怕是要颜面尽失。”
李神都笑而抚掌,赞同道:“说得不错,云楼可要丢人现眼咯!”
“不过,”不等聂焕白她,李神都又道:“便是你加入也不一定能三等全揽,要是柯莳输了怎么办?是我太托大了,还是赢两项吧。”
“你去给柯莳道歉!”聂焕声音稍微有些大,站在最前排的柯莳听到自己的名字,闻声转过头看她。隔着重重人群,聂焕对柯莳一笑,她只觉得自己两颊发烫,耳朵肯定也红透了,快快地把脸转了回去,继续仰头看台上的掌门,只是不自觉地用手背贴了贴脸颊,有点烫手。
柯莳本想着聂焕既然并不心悦自己,那便如她所愿,好好习剑,与聂焕分开一段时日,或许便能放下。可恨修仙之人寿数绵长,忘情也似格外地难。柯莳自从在聂焕手上将云楼的剑术草草学过,便多独自一人修行。近些年更因为当初那篇道论的缘故,自请去剑宗辖下诸国准备扩招弟子的事宜,近五六年来,只有门中庆典与要务才回来数次。柯莳自己都以为自己对聂焕淡了下来,却不料只是今日见她一笑,便心中又起波澜。
聂焕与李神都那头自然不清楚柯莳的复杂心绪,当然更不在意李寻源在非虚殿前的慷慨陈词,仍是两人在窃窃私语。李神都见那头柯莳转头,便问聂焕道:“你少年时剑法与她相比如何?”
聂焕引着水意剑,洗过一通手,才慢悠悠地比较道:“我金丹五阶的时候,剑法未必她成熟。但是我方满一甲子时,已经半步元婴了,你要我如何与柯莳比较。你又如何?”
李神都也道:“我六十岁的时候,还未修剑道。不过便是单论法修,想必也是道一之下的同龄第一。”
聂焕嗤了一声,接了句:“未必。”
李神都当即便不服气:“便是当年我们能交手,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四六。”聂焕道:“我修的道法不是这里能比的。”
“你少自吹自擂,”李神都道:“我们交手这么多次,未见得你比我高明半分。便是你在剑道上钻研日久,真要底牌尽出,我们不相上下。”
“所以你未必是道一之下第一人。”聂焕道。
“好吧好吧,我们师徒二人并列第一。”
“你可知我从前三百来年,活了多久便做了多久的第二人?”聂焕见李神都没领悟自己的意思,出口直言道。
李神都微微一怔,少见地露出惊讶的神色,转而问道:“那谁是第一?”
聂焕瞬间缄默,不再接茬。李神都忽然便明悟起来,脱口而出:“你那负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