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何贝在夕阳中呆坐在电灯杆边，太阳沉得很快，原本拖得长长的影子现在和深灰色的路面融为一体了。

他吃力地抱着小玉，往公寓的门口走去。

上了二楼，他在家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没按门铃。

又继续上楼。

在他家正楼上，就是裴奶奶——黑猫小玉的主人家。

他抱着小玉，正在发愁要怎么腾出手来按门铃，却发现门开了条缝。

啊……！所以是裴奶奶让小玉自己出来散步的。何贝想。

平时，裴奶奶会在晚饭后把门打开，让小玉出去散步。然后第二天她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开门，给晨归的小玉留个门。

但今天这个时间，好像比平时早了点。

裴奶奶提前吃了晚饭吗？何贝心中说不出为什么有些不安。

她的一日三餐，都是儿子给安排好的，有专业护老的钟点工做好了送上门。

何贝用胳膊肘轻推门，走了进去。

只走了三步，他就停下来了。

他踢到了什么。

一个药瓶。

何贝正在想要不要捡起来，他突然看到裴奶奶就在玄关附近。

她家的玄关做过了适老化改造，已经去掉了台阶，是个小缓坡，方便轮椅的出入。

裴奶奶就侧身睡在缓坡上。

她的表情很平和，似乎还带了点笑容，好像睡着了。

何贝直愣愣地看着在玄关睡觉的裴奶奶。

他想，奶奶怎么睡在这里？会着凉生病的吧。

过了一会儿，他蹲下把小玉轻轻地放在地上，起身走到裴奶奶的身边，蹲下。

他伸出手，摸了摸裴奶奶的额头试探体温。

温的。不烫呢。还好。

正当他吁了口气之时，

啪————————！

何贝的脑海中乍现了好几个抖动的画面，切换得很快，仿佛烟花爆炸一样一个接一个。

可他感觉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多少，那些画面就陷入了夜空的灰色迷雾中。

那是……什么？

我，在地上爬。从床边，爬到了厅里。

柜子上，有瓶药。伸手，拿药。

快拿到了，可药瓶滚到地上去了。

玄关……缓坡……

啊……是那个照片里的老爷爷？

老爷爷在微笑着伸出手来？

后面还有些关于老爷爷的画面，也有那个叔叔——裴奶奶的独生子推着轮椅的画面。就是叔叔看起来似乎年轻一些。

还有老爷爷和那个叔叔一起，在一座宫殿一样的地方。

天是瓦蓝瓦蓝的，五彩斑斓的布条随风舞动。

……

但现在何贝回过神来，他最在意的是，刚刚看到的缓坡，自己不就正坐在上面吗？

而那个药瓶……此刻还在门边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装着照片的相框，掉在地上，也不远。

刚刚看到的，都是什么？

何贝看看手边一动不动的小玉，又看看一动不动的裴奶奶。

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终于，他鼓起勇气，学着大人平时看的电视剧里的样子，伸手到裴奶奶鼻子前探了探。

他确定自己没想错。

这就是……死。

何贝又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似乎楼下有妈妈喊他回家的声音。

他赶紧起身回了家。

一夜过去，次日他如常去上学，放学，回家吃晚饭。

餐桌上，7岁的何贝突然要求父母给他改名叫「何悲」。

他说，我不是小宝贝了，我长大了。

现在我知道了人世间的悲。

他说，我觉得难过，但哭不出来。

老师帮我翻了字典，说这就是「悲」。

他说，上课的时候，老师让大家组词：

悲伤，悲痛，悲愤，悲凉。

但他没跟父母讲，他觉得这个「悲」字，和裴奶奶之前给他看过那张照片背面写的名字里那个「裴」字蛮像的。

7岁的何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

她昨晚发现弟弟回家后就很怪，既不拆他那份礼物，也没去玩具，甚至不过来跟她一起看动画，就一直没说话。不管她问什么，弟弟也不答。

到晚饭时间了，弟弟又说不想吃饭，妈妈也没有勉强。但后来看到爸爸也放下筷子，和妈妈一起去跟弟弟在房间里说了好一会儿话。

临睡前看到妈妈还是给弟弟准备了一小碗汤面，弟弟倒也吃了。

何乐想，弟弟可能是生病了。

平时生病的时候，妈妈就会单独做一小碗热腾腾的汤面给他们，说好消化，补充了营养，病就好得快。

*

何乐至今也完全不能理解弟弟为什么提出改名的要求。更让她不解的是，自那天以后，弟弟就成了一个特别沉默寡言的孩子。

她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夜晚，父母告诉七岁的弟弟，他是个特别的孩子，他能看到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过去七年的人生。

是为开启“溯死之门”。

父母除了那晚之外，之后几年也时常反复告诫他，这件事要藏在心里，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包括姐姐。

因此直到何悲得知何乐开启了“望生之门”那一夜，他才把自己近二十年的心事，与姐姐倾诉。

那个晚上，他除了久违地打开心扉，也打开了那个与他形影不离的黑猫吊坠。

原来那是妈妈送给他的。

黑色的树脂做成猫的形状，侧面有缝隙可以打开成两半。

里面有一颗剔透的钻石。

何悲告诉姐姐，妈妈说，这是小玉的骨灰做成的。

何乐看着那颗钻石，像是心的形状。

难怪弟弟这些年，一直带着。

真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