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大锁链盘踞回高耸的塔身,热闹的街市瞬间消失,深浓寒冷的铅灰的将整艘船包裹其中。
船在下方“纤夫”们的拉拽下继续向前行进。
依旧是铮亮的甲板,阴沉的玄黑古塔,不知疲倦的擦拭着每个角落的傀儡们。
现在他们都是自己的同僚了。
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能持续思考,风无行的绝望情绪有所减淡。
看上去事情并没有到达最坏的地步。
风无行在心中苦笑。
除了昨天晚上遇到自己那种倒霉事,平时这艘船没有太大危险,严格说起来,擦船板比当杀手要安逸的多……
想法尚未结束,风无行的前方忽然多出道人影。
浓雾褪去,之前看到的神秘人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他的眼前。
金纹乌绸领口翻开,露出冷白的喉结,一双漂亮的瑞凤眼看了过来。
风无行心头猛然一跳,终于明白刚刚为什么会有熟悉感。
“艹,不正是我幻想中的类型吗?嗯?等等,大眼珠子是不是把我想什么播报出来?啊,这,这太尴尬……不,我,我不是喜欢男人,我真不是什么变态啊,大佬,你听我说,刚刚我都是在故意胡说八道,其实感觉熟悉是因为您这身打扮我在客栈里见过……”
“别解释了,我爹都听见了,你死定嘻嘻嘻……”
女娃儿双手叉腰,尖锐笑声刚起,表情陡然僵住,白里透红的皮肤变得干瘪蜡黄,两个眼睛成填在窟窿里的褐色石子,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肢体霎时都萎缩成枯柴。
同一时间,整艘船上忙碌的人动作戛然而止,连船都停了下来。
“你是谁?”
站在风无行的男人眉心泛起鲜红扭曲的火焰纹,整张脸妖异美丽得不像凡间所有,可是身上那种不属于活物的气息如同疯狂触手,肆意舒张,让人恨不得立刻逃离。
哪怕是胆大如风无行都即刻收起其他想法。
如果身体还是自己的,风无行现在已经噔噔噔向后退开,但他此刻像木偶般呆立,只有脑子转得像飞轮。
“我是谁?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失忆了,啥也不记得。这家伙,周围的事情是他做的?怎么办到?真是比解归来还可怕的存在,看起来年纪不大,难道只是皮子年轻,内里是个老妖怪?糟糕,不能想这些!”
听见竖瞳大眼睛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风无行惊得险些魂飞魄散,只能努力小心控制自己的思绪,不让发散太多,虽然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并没有什么秘密。
“为何要杀天枢宗的人?”对方语气中没有任何一点情绪起伏。
“刚刚她不是问过了吗?杀手当然是拿钱办事啊。”风无行心想。
“你觉得整件事有什么可疑之处?”
什么?
听见这句问话,风无行内心的紧张倏然被惊讶替代,思绪在短暂呆滞后迅速活起来。
对方居然会这么问?他是想要调查什么?难道我被抓来不是因为我恶贯满盈,他的目的其实是买凶杀人那家伙?
可疑?
整件事情倒没有什么可疑,就是今日乌尸说的话有点不对劲,他居然指定刺杀地点,甚至不让我随机应变选地方,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或许背后的雇主有额外安排,这点算不算可疑,我要不要说?
不需要他烦恼太久,他心里想的话全都被竖瞳大眼睛给一五一十抖落出去。
男人深幽眸光微闪,没有再开口,转身往玄塔内部走去。
站在甲板上的女娃儿“复活”过来,吹皮囊似的,血肉重新填满她的皮肤,她眨了眨灵动的眼睛,望向玄塔,眼底染上些委屈,气愤的跺了下脚。
“都怪你,爹不喜欢我了,要不是你还有点用处,我早就把你变成傀儡,去,到下面拉船去!”
肉乎乎的手指一弹,风无行眼前立刻铅灰浮动。
下一秒,风无行浑身被冰霜包裹住,冷得灵魂都在颤抖。
“爹”这个称呼尚在风无行脑子里转悠,他就发现自己站在两排“纤夫”之间,旁边挨最近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和尚。
和尚浑身肥肉,满头癞子,肚子上的袈裟破开个大洞露出鲜红掺黄的恶心内脏,半边脸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掉,黑洞洞的眼睛里有蛆虫的尸体。
如果不是冰霜覆盖其全身,米黄的蛆虫大概会蠕动起来。
风无行想要吐,可他的身体安静的站着,胃部一如既往的平静。
和尚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胸前的佛珠碰撞出脆响,他举起手,嘶拉,一片血肉粘连在铁链上。
可和尚像是没有痛觉,重新握住铁链。
给我腾出位置?风无行思维凝滞一瞬。
尽管无法控制身体,风无行能感觉到冷,也知道疼,他们呢,他们是真正的傀儡吧?如果和自己一样保留有思想和感觉,风无行无法想象,那到底是什么酷刑。
他终于理解了解归来说的话。
——登上这艘船,你可就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啦。
恐惧在心里蔓延开,风无行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上前一步,双手握紧刚才和尚握住的位置。
血肉冰冷黏腻,被压在掌心下,发出滋溜的细响。
风无行头皮发麻,弓腰,感受到自己腿、腰、手臂,甚至牙齿都在使力,身后那个庞然大物沉重无比,每一次都得所有人用尽力气才能勉强撼动一寸。
他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没有任何声音,两列队伍埋着头,沉默前行,走在不知道方向的冰冷铅灰里,只是凭借本能驱使,随着时间流逝,队伍陷入一种奇特的神圣氛围里。
呵,外表看起来吊炸天的船,居然是个靠人工驱动的落后玩意,谁能想到呢?但凡用个风性质的器灵驱动,都不至于这么拉……
寒冷和疲惫令人麻木,风无行心里不断变花样吐槽着,借此维持大脑的清新,可意识像在井里越沉越深的石头。
不,我不能昏过去,谁知道会不会醒来。
我即便昏过去,身体依然会矜矜业业的,无法脱离苦海。
但是,比起其他人,我更有机会从这里脱身。
是的,我随时可以舍弃现在这副肉身,只要灵魂有机会离开。
风无行凭着这点希望,再次强行让自己的脑子运转起来寻找生机。
船的主人昨日在客栈喝酒,他没有救苍厉,他的真实目的是找出雇佣自己杀天枢四子那人。
他没有立刻把我变成傀儡,是因为我还有用。
我可以用这个跟对方谈条件,我可以替他把那个人引出来,只需要换取一个机会,我就能够逃脱。
说起来,那个人为什么要指定地点?
除了他想要利用柳知的死外,有没有其他可能?
比如……
做好准备伏击我。
风无行猛地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醒,大脑通电般嗡然一响。
如果这是真相,那么,背后那个人的身份已经跃然而出!
如果这是真相,那么,他们现在前进的方向,应当是去往九莲山天枢宗。
*
风无行是被疼醒的。
胸口处像是让人掀开层皮肉,硬生生塞进去块烧红的烙铁,两个手掌里头好似正握住两个刺球用力碾压,头盖骨下的脑仁仿佛被钩子刺入,一下一下往外拉扯……
不同部位的疼痛在一呼一吸间折磨着风无行仅存的意识,随着视野逐渐清晰,硕大的三尊神像立刻映入风无行眼帘内。
中间那尊双腿盘坐莲花台,头戴冕旒,身披龙袍,左手持天威印玺,右手掌心结着印契,背覆举身光。
帝宰圣尊。
风无行一眼就认出。
帝宰为南寮国所封仙界共主,在南寮国,小到流民乞丐,大到宫廷皇室,仙门百家无一不供奉这位仙界帝王。
在朝云国也有不人在供奉,但与融合五神供奉在一起的,少之又少。
面前的帝宰神尊像左侧是座稍小些的五神像。
五神身体互相融合,左右伸出十条手臂,有拿着圆球,有拿弯钩,有托着小山,有抱着婴儿,还有手里握着一团混沌的,祂们身下双腿或跳,或坐,或站,或踢,或岔开,五个脑袋并列在肩膀上,有男有女,表情狰狞、冷漠、讥讽、沮丧、疯狂各不相同,整尊神像透着邪意,叫人不敢多看。
传说五神分别执掌“天像”、“山陆”、“地水”、“人间”、“异端”五种神柄,百姓们会将祂们分开塑像,各自供奉。
在风无行的印象中,天枢宗是少数将帝宰和融合的五神供奉在一起的宗门。
眼前帝宰神尊像右侧,手持拂尘的道教神祗,慈眉善目,祂是天枢宗最早得道成仙的先祖。
殿内两侧长明灯静静燃烧,烛火香味浮沉处,一道雪色身影虔诚跪于蒲团。
柳知。
风无行同样一眼就认出对方来,也认出了这个地方,不久前自己就在这里杀掉楚阔天和林回声。
自己应当是在拖船的时支撑不住昏过去,身体仍然被女娃儿操控着来到天枢宗的光明殿。
嗯?
也就是说,我猜的答案八九不离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一道女声颇不耐烦:“要说多少遍你才会相信?外面那些人你不都问过了吗?你师尊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疑议,你再问上千百次又如何?”
风无行正寻思柳知在跟谁说话呢,身旁一道清越嗓音冷冷声音传来。
“他的死,是你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