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圆福凑近两步,压低声说:“不过不是实心的,这都没什么,昔日南昭皇后的百宝美人镜足足有一人高,镜框以千足金錾出一百重凤尾花纹,每片花瓣上镶嵌着不同种宝石雕出的拇指大小凤凰,镜子背面由整块血玉髓打磨而成,浮刻百家祝生符文,能够吸收天地灵气,不仅能让照镜子的人容貌愈发动人,还能延年益寿,南昭皇后对此镜十分爱护,除了皇帝,谁若是敢站在镜子前,南昭皇后必定把他们的皮剥下来。”
那也太奢侈太夸张了吧,无怪南昭百姓怨声载道。
“既然有前车之鉴,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风无行刚想嘲讽一句,前方假山后突然拐过来一名粉裙宫女,对着他问,“两位可是玉清宗来的仙士?”
风无行微微颔首。
“太后想要见一见你们。”宫女朝身后那个金铸婴儿垒成的六层塔一指。
“太后在塔里面?”风无行惊讶的皱起眉头。
“是。”宫女答道。
风无行根本一步都不想靠近,那东西会让他不断回想起溶洞中人头垒成的宽大座椅,椅背上黑色尖刺上那一个个盘坐的血淋淋小尸体......
每每想起这些,风无行就会控制不住心底的愤怒,那些毫无人性的东西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了,还妄想成仙支配六界!
“师父,我瞧着金塔实在太吓人,我们真的要过去吗?”少年凑过来,缩着脑袋伸手拉住风无行的小臂。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方口里说着害怕的话,可当他的手握上来的时候,风无行心中的恐惧和戾气消失大半。
风无行嘴角自然而然翘起,反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手背,仿佛说过无数次般,轻松笑道:“徒儿别怕,有师父在呢,天塌了师父顶着。”
少年的手忽然格外用力,风无行觉得自己的小臂都要被捏折,笑容逐渐变得扭曲起来。
好在,对方很快就放开。
风无行咬牙横樊狰一眼。
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啊?想当着太监宫女的面表演一个徒手拆师父吗?
刚刚还道他有点儿良心。
原形毕露那么快,切。
风无行双手负在身后,大步朝太后的聚阳长寿塔走去。
本来就是来探情况的,这么好的机会不去,等什么时候去呢?
近距离看,层层叠垒的金铸婴儿不过巴掌大小,全部是男婴,他们双眼紧闭,双腿盘坐,表情安详,胸口画着圆和波浪构成的符文,肚脐眼处用金子做成筷子粗细的脐带,每根脐带都如同蚯蚓一般,向上攀爬,彼此交缠,拧成树干粗的链条。
塔顶上是个巨大的佛头,额心有颗硕大肉痣。
佛头张开嘴,婴儿脐带纠缠成的链条从佛口钻入,不知去往何处。
风无行太阳穴突突跳,对宫女问道,“敢问是哪位高人帮太后聚的寿?”
“是神君留下来的方法,神君真是........”宫女忽而双膝一矮,伏跪下在地,激动诵道:“白武降世即圣枭,四方擒寇护南寮,山河无尽延万代,千秋福寿铸永昌!!”
风无行揉了揉额角,人有点麻。
宫女叩三个响头起身,脸颊微微泛红,“太后如今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从来都是买药的在夸大其词,就连修行者都只能延缓衰老而已,没有返老还童的案例。
风无行颔首:“带路吧。”
*
进入到塔内,风无行才明白宫女言语之含蓄。
塔内空间约莫就是个寝宫大小,靡甜的香味逸散在各处,朦胧的纱帐后,太后轻轻的叹息声如同一根羽毛落地。
八个身材魁梧的御林护卫从凤榻上起身,就这么坦诚的侍立于两侧。
男扮女装的风无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最终只能呆滞的盯着垂挂半空的长寿灯。
幽蓝的火焰在链条的尽头跳跃。
链条?
这幽蓝火是怎么来的?难不成婴孩的肚子里都是灯油?
“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哀家瞧着你的徒弟也是个体力不错的,怎么,没有尝试过?”
听见娇滴滴的声音,风无行脑门嗡嗡,眼神开始放空,心中默念起道家《静心咒》,“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
他有想过宫内可能会突发些状况,可从来没想过入宫之后全是状况,且一次比一次离奇难顶。
“别紧张,哀家就是想见见外面的人,你们呐,是不知道这宫里多么的无聊。”
“皇帝整天就是炼丹炼丹炼丹,不务朝政,什么事都往哀家这里堆,要哀家替他拿主意,哀家老了,眼睛花了,看不清楚,耳朵聋了,听不清楚,他非要给哀家修这座塔表孝心。”
“呵呵,你们瞧瞧,他给哀家送一整支三千人的御林军,哀家不领还不让,你们说哀家这小儿子到底是孝顺不孝顺?”
不愧是亲母子,太后就和白文帝一样,自来熟得很,喋喋抱怨起来。
“每天八个人伺候哀家,哀家也累得很呐。”
风无行眼观鼻,鼻观心,默念阿尼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后才提了个问题。
“听说此塔乃是神君留下来的法阵,不知白武神君可有留下什么神丹妙药,比如能让人服用之后直接飞升成仙?”作为一个到达元婴的修行者,伍理月问出这种问题,的确显得唐突,但也符合她的性格,说话直白,不藏着掖着。
“呵呵。”太后笑了起来,“是他跟你们说的吧?这个癫子啊。”
虽然有帘幕挡着,却能让人轻易想象到她脸上的嘲讽多么深。
“大郎哪里是靠丹药飞升,他从小就不怕吃苦,哪怕是当上皇帝,他也不辞幸劳上天枢宗修炼,当弟弟的干什么都是个半吊子,能比得上他大哥吗?他大哥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努力,努力到连半个儿子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这样,皇位轮得到那个小兔崽子吗?早就让哀家的孙子当啦,哼,反正都是哀家干活,能少个气死哀家的……”
风无行忍不住打断:“太后,您方才说白武神君曾经在天枢宗修行,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大胆!”八个御林护卫齐齐怒喝。
风无行心肝颤了颤,把头低埋在脚尖,身后,少年的身影投射过来,两个人的影子,看起来就好像自己被他从身后抱住。
嗯?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
是因为这座塔里弥散的香味?
风无行急忙闭上眼睛,口中默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难得有人陪哀家聊天,你们就别打岔了,哎,大郎当年去了天枢宗至少得有一年时间,不过不能让人知道,当时周边小国的细作到处都是,要是听说皇帝不在朝野,他们肯定要趁机搞事.......”
连上了,白武神君跟天枢宗当真有关联,风无行睁开一只眼睛,小心翼翼瞥向地上的影子。
影子一动不动,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
可是风无行知道,身后有一团浓到化不开的情绪在剧烈沸腾,随时准备撕碎伤害他师尊的人。
“你们年轻人走南闯北,咋咋呼呼,可就是没有耐心,连我这个老婆子的话你们都听走神,哎,罢了,走吧,都走吧。”
风无行刚要走,突然凤榻上纱帐先掀开条缝,从里面探出一只布满老人斑的手,漆黑的指甲卷曲着,一圈圈的绕成碗口大小的圆盘。
柔软娇憨的嗓音低低说,“你徒弟可是还没有开荤,不如哀家替你教教他啊。”
风无行浑身一震,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位南寮国的太后,本能的转身挡住樊狰。
“不用了,太后,他还小,毛都没有长齐,怕是伺候不周。”
说完,风无行不顾一切的拉住樊狰的手臂,带着人往塔外快步出去。
“咯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整座塔似乎都在笑,每个金铸的空腔都在发音,听起来像是有无数人在笑,叫人毛骨悚然。
等到师徒二人身影消失,帐内再次落下一声叹息,“真是可惜,只能等晚些时候。”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撩起另外一边纱帐,“你们换一换,别总是这几个人,没什力气都。”
*
夜幕降临,宫城静寂。
太监圆福提着宫灯在前方引路,身影被月光压得像团棉絮,在地上左右摇摆。
穿过御花园的假山,风无行眼前出现一座被灯光簇拥着小阁楼。
凝望匾额上中规中矩的“余心阁”三个字,风无行心中暗道,总算有个看起来正常的地方。
余心阁地面铺着绣五蝠勾莲花纹绒毯,金丝楠木高几上摆放琳琅瓷瓶,对墙挂四副名家字画,正堂一架白玉翡翠檀木屏风隔开,长几上供奉一座纯金的尊帝宰神像。
风无行忽然想到个问题,“之前南昭皇宫不是这样的吧?”
圆福一瞬失神,下意识道:“当然不是。”
风无行挑眉:“哦。”
“二十年前这里的宫妃衣着不得超过三色,头饰用银不用金,宝石钗不过四件,天子出行不过四乘,寝宫无金玉装饰,身上还打过补丁。”圆福呆呆望着眼前景象,陷入某段久远的记忆中。
“什么?”风无行瞪竖瞳大眼睛,“前朝皇帝不是因为骄奢淫逸,横征暴敛被推翻的吗?”
“人总是会变的。”圆福苦笑,“老奴服侍三朝,看过许多物是人非,谁都逃不过权势的腐蚀。”
“唯独白武神君洗去凡尘,得道成仙,白武降世即圣枭,四方擒寇护南寮,山河无尽延万代,千秋福寿铸永昌!。”说着,圆福噗通跪下,朝东南石雕方向跪拜,庄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风无行无语的看向樊狰。
樊狰面沉如水,“当年他是何时心性改变的?”
圆福闻言,先是脸上一阵茫然,试图回忆什么,紧接着表情骤然变得惊愕,额角沁出冷汗。
风无行耐心等待片刻,却见圆福用力摇了摇头,把头埋在绒毯上,“前朝之事,老奴已经记不得,二位仙士今日劳累,还请先歇息吧,晚膳稍候便有宫女送来,夜里宫禁严,谨记切莫随意乱走。”
圆福起身就往外大步离去,没给风无行说话的机会。
风无行盯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他很快在阁楼上下巡视个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等重新回到白玉翡翠檀木屏风处,脚步突然顿在帝宰神像前。
刚才金光溢彩的帝宰神像,此刻覆盖层死气沉沉的铅灰。
“祂在偷听?”风无行扭回头,不解的问身后的樊狰。
樊狰眼神异常深邃,正静静注视着风无行,声音低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大哥,你防的可是神啊。
风无行不再夹着嗓子装女人,用原本的声音问,“有什么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