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江枳正对着手机屏幕皱眉沉思，指尖悬在「万腾海」的聊天框上，反复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水滴筹”一事才显得不那么突兀生硬，然而就在他思绪纷扰之际，手机屏幕骤然闪烁，竟是万腾海主动发来了一条消息！

江枳心头一跳，指尖迅速点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则视频——

“江枳叔叔~你看！这是我画的爸爸！”

视频里，闹闹那特有的、糯叽叽又软乎乎的小奶音瞬间穿透了寂静的夜色，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举着手机的孩子爹正配合着儿子，镜头前是一本摊开的图画本上，赫然是一个用稚嫩笔触描绘的“爸爸”……

那抽象的画风，尤其是占据了半张脸的、咧到耳根的超大号嘴巴，让原本心情沉重的江枳猝不及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恐怕是全世界“嘴最大”的爸爸，活脱脱一个“大嘴猴”版的万腾海！江枳几乎能想象到屏幕那端，万腾海看到自己这副“尊容”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孩子的天真烂漫，像一束微光，暂时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江枳叔叔……” 一个带着点期待的小小语音条紧跟着跳了出来，“下次你能不能教我画向日葵呀？”

听着那湿润柔软、充满依赖的小奶音，江枳的心像被温热的泉水包裹，他按下语音键，将手机凑近嘴边，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当然没问题呀，闹闹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养病，多吃饭饭，等下次叔叔去找你玩，就教你画大大的向日葵，好不好？”

“嗯！还要画漫天花海！什么颜色的花都要有！”闹闹立刻兴奋地回复道，声音里充满了雀跃的憧憬。

每一次听到这孩子的声音，总能精准地熨帖到江枳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不一会儿，万腾海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小江啊，刚才闹闹画了个我，非要让我拍给你看，我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我亲生的，把他爹画得这么丑……”

“只有亲生的才能画成这样，哈哈。”江枳笑道，“闹闹看起来气色不错啊，小脸蛋红扑扑的，越来越可爱了。”

“是啊，他这两天胃口也不错，真要感谢你当时在闹闹病发的时候，及时伸出援助之手，不然就不会有我们父子俩的今天。”

每当对着江枳聊到闹闹的病情，万腾海的语气就满是感慨和愧疚。

“你又说这种话，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跟我客气，我早就把闹闹当干儿子了，以后再说这种客套话，咱就别聊了。”江枳立刻截断他的话头，语气半是严肃半是无奈，“万哥，你转给我的钱我收到了，但其实我还是想说，你真的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我懂，小江，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真的很感激。”万腾海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与坚持，“但你了解我的，我这人一向不喜欢欠着别人，尤其这人还是你……”他顿了顿，语气似乎轻松了些，试图转移话题，“诶，更何况这是好事啊，上个月我参加摄影大赛的投稿竟然拿了金奖，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毕竟好久没拍东西了，你不恭喜我吗？”

“恭喜啊！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江枳立刻道贺，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带上了明显的不赞同，“可你刚拿到奖金，转头就给我打钱？这事儿我真挺不爽的！这奖金你该留着，给闹闹改善生活，或者犒劳犒劳自己！”

“哎呀，好啦好啦小江，”万腾海打着哈哈，试图缓和，“老话不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指不定下回我山穷水尽了，还得厚着脸皮找你江湖救急呢，呵呵。”

“找我借？”江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某个点，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我看你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想尽办法也不会开这个口吧？找我这‘下下之策’，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用了别的‘上策’？”

电话那头，万腾海的呼吸声，极其明显地停滞了一瞬，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后，万腾海的声音明显有些慌乱，“那什么……闹闹该睡觉了，我先哄他，一会儿再打给你……”

“不用等了，你在医院陪护对吧？我现在过去找你。”

话音未落，江枳已抓起车钥匙，引擎的轰鸣撕破了寂静的夜色；而医院门口，万腾海握着手机，身影在清冷的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两人心照不宣，有些话，只能避开那个天使般的孩子，在外面说清楚。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夜晚微凉的空气，江枳的目光穿透医院门口昏黄的路灯光晕，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令人心头发紧的身影，万腾海就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肩上压着无形的千钧重担，夜风吹动他额前散落的碎发，那几缕在灯光下异常刺眼的花白，像枯草般扎进江枳的眼底。

万腾海今年才35岁，可那灰白相间的发丝，在夜色的映衬下，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诉说他这些年所承受的煎熬，它们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父亲是如何在绝望与希望的交织中，被硬生生熬干了心血，磨平了棱角。

此时的万腾海也看到了他，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疲惫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那笑容试图掩饰困顿，却反而让那满头的霜色在路灯下显得更加刺目，他这个年纪本该是如日中天，此刻却已暮气沉沉，像个被生活提前透支了所有元气的老兵。

两人在清冷的路灯下站定，距离很近，近到江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角的深刻纹路和眼底无法掩饰的血丝。

“万哥，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枳没绕弯子，掏出手机直接点开那个水滴筹链接的截图，屏幕的光映着他严肃的脸，“闹闹的情况，还没严重到‘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地步吧？”

万腾海的脸色苍白，犹豫了半晌才吐露实情：“是「反诈联盟」的群主，给我出了这个主意。”

“阿金？”江枳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万哥，你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筹钱给闹闹治病，可你为什么宁可去听那个骗子说的鬼话，都不肯找我借钱？”

万腾海的眼眸垂得更深：“小江，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信任我的那些好心人，可我实在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前阵子闹闹又进了一次ICU，我手头实在紧，就只能在那个「比特诚信贷」上借了一小笔钱……可你知道的，闹闹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我借的那点钱很快就花光了，眼瞅着还款日到了，我无力还债，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进了那个群，刚一进去，那个叫「阿金」的群主就私聊了我，我说明了我的情况，他说他看我情况特殊，也可怜闹闹，就给我指了条明路……”

说到这里，万腾海苦笑了一下：“他给了我个链接，我打开一看，是「水滴筹」的注册平台，阿金说这是正规的募捐平台，只要把闹闹的病情说得更严重点，再拍几张凄惨的照片放上去，这是‘以善养善’，等渡过难关再回报社会，我欠的债不多，用不了三天，就能迅速筹到那笔钱，再绷一个礼拜，还能翻好几倍，这样一来，筹到的钱不仅能给闹闹治病，还能把那个贷款先还上，解了燃眉之急，剩下的钱分他三成，我留七成……”

说到这里，望见江枳愈发阴沉的神色，万腾海叹了口气：“放心吧，最后一条我拒掉了，我只需要筹齐闹闹的治疗费和还贷的钱，多余的我也不会觊觎。”

“可你终究还是骗了人，而且这是违法行为，你知道吗？”

“我知道……” 万腾海的声音沙哑了一分，充满了讽刺，“我当时也确实昏了头，着急还贷又惦记着闹闹的病情，脑子一热就按他说的做了，结果没想到真有人捐，而且也真如他所说，三天便筹齐了还贷的债款。”

“怪不得你之前问过我关于「比特诚信贷」的事情……万哥，这件事你真是太糊涂了！”

“抱歉，我其实一直都很纠结，因为网上对这个平台的反馈一直都是好评如潮，据说什么「息费透明」、「还款方式也自由」，所以我才会考虑要不要试一试，毕竟闹闹的病，也不能总找你们这些亲朋好友借钱吧？你们都是好心人，可你们又不欠我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说过的，尤其是对你，你帮了我们父子俩实在太多……”

江枳摇摇头：“都跟你说过无数遍了，我把闹闹当干儿子，但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我不该总干涉你的想法，毕竟你才是闹闹的父亲……可是万哥，这件事你一定不能再冲动了，这个「比特」真的不是什么好鸟，已经有人给我发举报邮件让我揭发他们了！”

随后，江枳便把田有为发给自己的邮件转给了万腾海过目，顺道给他科普了最近自己查阅的有关借贷风险的案例——

“现在有很多借贷平台名义上表明「低息贷款」，合同也将利息写得清清楚楚，但放款的时候你会发现手续费、服务费扣除后，剩下余额不足百分之40，尤其是对你这种急需用钱给家人治病的借贷客户，他们更会抓住你的亲人急需救命钱的把柄！先在你急需用钱的时候以各种理由恶意压贷抽贷，导致你失去最佳用钱时机，再以低价拍走你抵押出去的房子等等，最终，你就会变得像这个田有为一样，一无所有。”

江枳的这一长串激情输出，听得万腾海这个外行虽然云里雾里，但也不由得汗流浃背：“我当然绝对相信你，可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个平台在互联网上的风评为什么会一直都是五颗星，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怎么会没有受害者公开发声呢？”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一点，不过我一定会查清楚这个「比特」的底细。”江枳蹙眉道，“总之万哥，你千万别再冲动去冒险借贷，闹闹的病我一定一定会全力帮忙。”

闻言，万腾海更困惑了，甚至眼眶都在泛红：“小江，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就算我们是朋友，我也没脸总跟你借钱，更何况闹闹的病是个无底洞啊，我们心里都清楚，他或许撑不到长大就会……但我是他的爸爸，也是他唯一的希望，所以就算倾家荡产，我都不会放弃他。”

江枳能够察觉到万腾海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勉强，他甚至为了闹闹，不惜将自己生意兴隆的影楼转让出去，然而，尽管此举能暂时缓解眼前的经济压力，但失去了影楼，后续的经济来源却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人被现实逼到一定的境界，是会做出曾经自己唾弃的事情，就像万腾海一生正直，可为了挽救爱子的性命，也会在水滴筹上夸大病情去欺骗善者，但这一切的出发点仅仅是为了高额的医药费，江枳的心情百感交集，他不赞同这种做法，但他深知自己没资格评判一名父亲爱自己孩子的方式。

思及此，江枳伸手拍了拍万腾海的肩膀，安抚道：“我明白你身为人父的心情，正是因为你对闹闹的不离不弃，我才更相信你的为人啊，万哥。”

“小江，我……”

见万腾海越发哽咽，江枳直接打断道，“我就问你，你不跟我这个老弟借钱，难道要去跟陌生人借吗？就那个是人是鬼都尚未可知的借贷平台？还是这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查封的水滴筹？”

万腾海哑口无言，的确，这个时候不是体现自己清高的时刻，江枳说的话不无道理，万腾海的内心也在反复挣扎。

“反正我是不相信那个「比特诚信贷」真如他们宣传的那样什么额度高、息费透明，任何天上掉馅饼的事情都存在风险，瞧着像个大馅饼，指不定掉下来就砸死人，到时候再后悔就真的来不及了，不过好在你借的少，现在既然已经还清了，就及时止损吧，万哥。”

“你说得对。”万腾海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我确实不该脑子一热就产生这种想法，以后不会了，「水滴筹」这件事一过，如果警方查到我头上，我不会推脱责任，但现在闹闹离不开我……”说到这里，万腾海忽然抓着江枳的胳膊，郑重的说：“小江，如果我以后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请你帮我照顾闹闹。”

“你赶紧呸呸呸！什么三长两短？你只要现在立刻打消了去互联网平台借贷的念头！未来你和闹闹都会好好的，「水滴筹」也不是你的责任，你是受害者，那个群主，还有他的同伙早晚会被绳之以法，警方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比特」的幕后大老板了，不过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江枳笑了笑：“你要是非得借贷，你就跟我借，我也给你开息费透明的合同，行不行？”

“呵呵，好啊，那就麻烦你了。”万腾海轻笑，即便深知这只是一句挚友间的玩笑，可他的心中仍有一股暖流在潺潺流淌。

“嘁，少来。”江枳摆摆手，他怎么可能给万腾海开合同？那可是闹闹的救命钱，花多少他都在所不惜。

江枳喜欢闹闹，更希望闹闹开开心心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心情并不亚于万腾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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