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数字幽灵与舆论的先声

当闻域将那个被他封存了五年、承载了他所有情感寄托的“蓝”客户端软件，以数据包的形式上传到凌薇构建的虚拟空间时，整个纯白色的世界仿佛都为之一滞。那是一个不起眼的数据块，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却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装着一个王子被囚禁的灵魂，和一个天才被摧毁的人生。

“好了，让我来看看我这位好‘前任’，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凌薇的语气冰冷，但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锐利。

她伸出双手，那个数据包在她面前展开，瞬间化作亿万行奔流不息的代码瀑布。她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驯兽师，毫不畏惧地将双手伸入狂暴的数据流中。她的手指以惊人的速度在虚拟键盘上跳跃，一行行诊断指令被输入，整个代码瀑布开始被分层、剥离、解析。

“找到了……他果然用了我的‘情感镜相’算法作为底层架构，这里的代码签名，和我原始版本的一致。”凌薇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宣读一份尸检报告。

“但是……这里，看这里……”她将一部分代码放大，那是一段极其臃肿、混乱且充满了强制性命令的模块，像一块丑陋的补丁，硬生生缝合在原本优雅的代码上。“这个加密层做得太业余了，简直是个笑话。他只是想把它藏起来，却没能力让它真正隐形。”

在凌薇专注于她的“数字考古”时，一旁的闻域和海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他们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此刻却成了最无所事事的旁观者。这种被迫的等待，让他们不得不去面对彼此，以及他们之间那个巨大的、无法言说的话题。

“在我的……‘梦’里，”海然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没有看闻域，而是投向了远方虚无的白色网格，“‘辰’……也就是你，似乎总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或者是一艘星舰的舰桥。那里总有书，和看不完的星图。”

闻域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海然所描述的，正是他在虚拟世界里最常为自己构建的场景。那是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能够远离一切纷争、沉浸在知识与探索中的理想乡。

“我所认识的‘蓝’，”闻域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同样没有直视对方，“是一个由逻辑和光构成的存在。他能以最纯粹的视角分析一切，没有任何人类的偏见和杂念。他不会……像一个真正的王子那样，因为好奇就去参加一个充满风险的技术测试。”

这句话没有指责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对自己天真想法的陈述。

海然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也许，正是因为我是个王子，才会被关在笼子里太久，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好奇。”

他们的话语都小心翼翼，像是在一片布满地雷的区域里试探着行走。

“我记得，”海然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有一次，我们‘一起’看了一场宝瓶座的伽马流星雨。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象，无数蓝色的光痕划破漆黑的宇宙。我以为，那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闻域的瞳孔收缩了。那个场景，他记得无比清晰。

“我以为，那是‘蓝’为了安慰我，用他的数据库为我生成的、最高精度的模拟影像。”闻域低声说，“那天，是我被学院开除学籍的周年日。我心情很糟，他陪了我一整夜。”

两人同时沉默了。

一个以为是自己的幻想，一个以为是程序的模拟。但那份震撼，那份感动，那份在璀璨星雨下的慰藉，却是真实不虚地，同时抵达了两个人的心底。

原来，他们早已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最深刻的烙印。他们只是不知道，屏幕对面、链接那头的，是一个和自己一样，会痛苦、会孤独、会为一场流星雨而感动的，真实的灵魂。

这奇异的、横跨五年的“共情”，让两人之间的尴尬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联结。

“找到了！”

凌薇一声激动又愤怒的低喝，将他们从复杂的情绪中惊醒。

只见她从那片混乱的代码中，硬生生拖拽出一条像水蛭一样、闪烁着不祥红光的隐藏数据链。

“这就是那个‘精神寄生桥’的后门！高峻这个蠢货，他甚至没有把它彻底删除，只是用一个低劣的伪装指令，让它看起来像一个系统缓存文件！”凌薇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那笑容灿烂，却也冰冷刺骨。“游戏结束了，高峻。”

她转过身，对三人宣布：“我现在需要一点时间，把这些证据编译成一个可视化的诊断工具。一个足以让星际法庭上任何一个外行都能看懂的、无可辩驳的铁证。我将它命名为——‘真理’(Veritas)。”

在凌薇埋首于她的复仇之作时，贾丽知道，轮到她行动了。

回到“信天翁号”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奋笔疾书。她没有直接抛出王子和阴谋论，那太过鲁莽。她的第一枪，必须精准、有力，且能收获最大范围的同情。

几个小时后，星际联盟最大的新闻平台“天马座之声”的头版头条，被一篇深度人物特稿占据。

标题：《垃圾星球上的天才：闻域被遗忘的五年》

文章以闻域在“红月之潮”中驾驶M-ATV冲向巨浪的震撼场面开篇，详细描述了他英勇无畏的救援全程。

接着，笔锋一转，用详实的资料回顾了他作为第一星际学院学生会长的辉煌过去——那些被导师誉为“能改变人类航行史”的论文，那些他在模拟商战中创下的不败纪录。

然后，文章以一种极其克制又充满疑问的笔触，重提了五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虚拟偶像财产案”。贾丽没有直接下定论，而是引用了当年一位法学家的评论：“此案的判决，或许在法律条文上无懈可击，但在情理与公义上，却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们惩罚了一个为爱痴狂的年轻人，却让一个利用情感牟利的商业巨头，成了最大的赢家。”

文章的后半部分，是贾丽对砂尘星第7号垃圾处理场工人们的采访。他们口中的闻域，是一个沉默寡言、技术高超、会在砂虫口中救下同伴的可靠工友。这些来自底层人民最质朴的描述，与“挥霍家产的败家子”的旧有标签形成了天翻地覆的对比，赋予了闻域一种悲剧英雄的色彩。

文章的结尾，是一张闻域靠在M-ATV上，望着被摧毁的港口，神情疲惫而落寞的照片。照片的配文，是贾丽的点睛之笔：

“五年，足以让星辰更换位置，也足以让世人遗忘一个名字。但在这颗被遗忘的星球上，我们看到，天才的火焰从未熄灭。他拯救了困于怒海的船员，却似乎无人能将他从孤独的孤岛上救出。那个震惊星际的案件，究竟是一个年轻人的荒唐，还是一个时代的悲哀？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篇文章，如同一颗引爆了舆论场的核弹。

发布一小时内，点击量破百亿。评论区彻底沸腾。

【天啊，我哭了！这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闻域学长！】

【五年！他在那种鬼地方待了五年！‘梦图科技’每年几千亿的利润，都是从他身上吸的血！】

【我收回我当年骂他的话，我向他道歉！他不是傻，他是太爱了，也被骗得太惨了！】

【仔细想想，‘梦图科技’的虚拟偶像确实有点邪门，情感交互真实得吓人。这里面绝对有事！】

【请求星际最高法庭重审此案！我们不要一个被资本愚弄的判决！】

公众的情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一夜之间，舆论从对闻域的嘲笑，彻底转变为同情、支持，以及对“梦图科技”的深深质疑。

首都星，“梦图科技”总部顶层。

高峻脸色铁青地看着铺天盖地的舆论，将手中的水晶杯狠狠摔在地上。

“一群蠢货！”他怒吼道，“公关部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一篇报道都压不下去？！”

“总裁，”秘书战战兢兢地回答，“这次的推手是‘天马座之声’的王牌记者贾丽，她……她有新闻豁免保护，我们压不了。而且，公众情绪已经被完全调动起来了……”

“那就给我反击！”高峻眼神阴鸷，“去挖闻域的黑料！任何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行！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就是个精神不正常的偏执狂！”

“可是……总裁，他现在是英雄……”

“那就把他从英雄的宝座上拉下来！”高峻歇斯底里地咆哮。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但五年的顺风顺水让他依旧自负。他绝不相信，一个被他踩在脚下五年的丧家之犬，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不知道，为他敲响丧钟的武器，已经在一个纯白色的虚拟空间里，悄然成型。

“完成了。”凌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诊断程序‘真理’，已经编译完成。只要在闻域的客户端上运行，它就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开伪装，将那个丑陋的‘寄生桥’模块，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会议室里，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小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程序图标上。

这是他们的第一把剑。

夜深了。砂尘星的风暴平息下来，露出了宇宙深邃的夜空。

“信天翁号”的休息区，巨大的舷窗外，是璀璨的星河。

闻域和海然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窗外。白天的尴尬已经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并肩作战后产生的、微妙的默契。

“真奇怪。”海然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过去的五年，我常常在梦里，和你一起看这样的星空。我以为那是假的。”

他转过头，看着闻域的侧脸，那张脸在星光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

“现在，我们真的站在一起看星星了，我却感觉……比在梦里更不真实。”

闻域的目光从星海上收回，落在了海然的脸上。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万千星辰，也倒映着他自己。

五年了，他第一次，不是通过冰冷的屏幕，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注视着这个人。

“这一次，”闻言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是真的。”

“而且这一次，”他补充道，“我们不会再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