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琴远单薄睡裙的裙摆。
她抱膝蜷缩在露台冰凉的藤编沙发里,像一只被风雨打湿、无处可去的雏鸟。银灰色的长裙早已换下,此刻身上只有一件丝质的白色吊带睡裙,在月光下泛着脆弱的光泽。颈间那沉重的钻石项链终于被取下,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如同无形的烙印。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粘在苍白冰冷的脸颊上。
几个小时前甲板上的对峙,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韩离那番“保护”与“家人”的宣言,如同最坚硬的冰锥,彻底凿穿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她不再愤怒,不再挣扎,只剩下一种被抽空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尖刺的刺猬,只剩下柔软脆弱的肚皮,暴露在寒冷彻骨的夜风里。
露台的门被无声地滑开。一股冷冽的气息混合着海风的咸腥涌了进来。
琴远没有回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知道是谁。
韩离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轮廓。他换下了晚宴时的正装,穿着一身深色的丝绒睡袍,衬得他面容在月色下愈发俊美而……遥远。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琴远蜷缩的沙发旁,停住脚步。月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琴远依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个脆弱的后颈和凌乱的长发。她不想看他,不想再面对那双能洞穿一切、也能轻易碾碎一切的深眸。
韩离的目光落在她蜷缩的身影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将那个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琴远身侧的藤编茶几上。
“给你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露台上响起,低沉而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琴远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韩离没有再停留,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她蜷缩的背影一眼,转身,无声地离开了露台。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滑拢,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
露台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风声和海浪声。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琴远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抬起了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而迷茫。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突兀出现在月光下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那是什么?“恋爱契约”?包养合同?还是……对她白日“僭越”的最终判决书?
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而颤抖,触碰到文件袋粗糙的表面。很轻。她迟疑了一下,解开了文件袋口缠绕的白色棉线。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判决。只有几张薄薄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卷曲的纸张,似乎是从一本旧书上小心翼翼撕下来的。
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而脆弱的纸张,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她将纸张抽了出来,借着清冷的月光,低头看去。
只看了一眼,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月光下,纸张上印着的,是密密麻麻、早已模糊不清的五线谱!那些跳跃的音符,那些熟悉的旋律走向……一首早已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钢琴曲!是《月光下的风车》!一首她童年时在外婆家老式钢琴上磕磕绊绊弹奏过的、早已绝版的冷门练习曲!她曾经那么喜欢它欢快的旋律,后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完整的乐谱,成了她童年一个小小的、早已被遗忘的遗憾!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怎么知道?!他怎么会找到这个?!
“这是我托人从你老家的旧书摊上得到的,琴儿,你应该找了它很多年吧?”韩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微弱光芒,知道他的筹码击中了要害。
她颤抖着,急切地翻动着这几张残破的乐谱,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月光清晰地照亮了纸张上岁月留下的痕迹和模糊的印刷墨迹。就在她翻到最后一张乐谱时,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黑白照片,从乐谱的夹页中,悄然滑落出来,飘落在她冰凉的膝盖上。
琴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屏住呼吸,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已经非常陈旧,色彩早已褪去,只剩下模糊的黑白影像。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模糊的绿色,像是一片草地。照片中央,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露出几颗漏风的乳牙。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小的手里,紧紧抓着一架木头做的、涂着简陋红漆的小风车。
而在小女孩身边,蹲着一个慈祥的女人。女人穿着朴素的连衣裙,面容在褪色的照片和模糊的焦点下已经有些难以辨认,只能看到清秀的轮廓和温柔的笑意。她的一只手,正轻轻搭在小女孩的头顶,指尖流露出无尽的宠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琴远空茫的识海中炸开!所有的麻木、疲惫、绝望,都在这一瞬间被这张小小的旧照片炸得粉碎!
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女孩……是她!是她自己!童年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疯狂涌现——外婆家院子里的青草香,木头风车在夏风中呼啦啦转动的声响,还有……还有身边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
是外婆!那个在她不到五岁就因病撒手人寰、面容在漫长岁月里早已模糊成一片温柔光影的外婆!
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琴远摇摇欲坠的心防!她死死攥着那张小小的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照片上,洇湿了那模糊的黑白影像,也砸落在她冰冷的膝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外婆……桂花糖藕……童年遗失的绝版乐谱……还有……外婆模糊却温柔的笑容……
韩离!他用她心底最柔软、最疼痛的角落,精准地击碎了她所有的壁垒!他用她逝去的童年和再也无法拥抱的亲情,编织了一张更温柔、也更无法挣脱的网!
露台上,海风呜咽依旧。琴远蜷缩在冰冷的藤椅里,紧紧攥着那张承载着童年与外婆的旧照片和那几页残破的乐谱。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流进凌乱的长发里,留下冰冷湿漉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终于渐渐干涸。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的泪痕犹在,眼眶红肿,但那双曾盛满绝望和空洞的眸子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沉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她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无声地走回灯火通明的卧室。巨大的穿衣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脆弱、苍白、眼角眉梢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浓重的倦意。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条被她取下不久的、镶嵌着“海洋之心”的铂金项链。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在掌心。她对着镜子,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项链重新戴回自己的颈间。那颗深蓝色的巨大钻石,再次沉沉地坠在她纤细的锁骨下方,闪烁着幽邃而冰冷的光芒,如同一个永恒的封印。
镜中的女孩,看着那颗象征禁锢的蓝钻,看着镜中那个苍白而陌生的自己。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对着镜子里的影像,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微笑。温顺的,依恋的,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被抚慰后的脆弱。如同无数次在韩离面前练习过的、最完美的面具。那笑容,精致得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瓷器,光洁无瑕,却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心底一片被冰封的荒原。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重新戴回钻石枷锁、展露温顺微笑的琴远。
她知道,她再也飞不出去了。她的羽翼,连同她的灵魂,都已被那温柔的镣铐,永远地锁在了这片由韩离构筑的、金碧辉煌的囚笼里。
露台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外,韩离的身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静静地伫立在阴影里。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指间那枚黑玉戒指,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深不可测的暗芒,如同蛰伏的兽瞳。
他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卧室里那个对着镜子、展露完美微笑的纤细身影上。看着她颈间重新闪耀的“海洋之心”,看着她脸上那无懈可击的温顺表情。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洞悉人心的漠然。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深川墨黑的海平面尽头,在那片被城市霓虹映照不到的深邃海域之下,一个巨大到令人心悸的、如同远古海怪般的阴影轮廓,正无声无息地迫近。
那是“波塞冬号”母体的阴影。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巨兽,正缓缓张开它冰冷的獠牙。
《溺痕:十三重锁链》
月光石沉入锁骨的浅湾,
蓝钻的潮汐漫过警戒线。
栖木悬浮于雾镜中央,
羽翼收拢所有折返的光。
金笼的栅栏长出珊瑚林,
每根都缠绕着未唱完的夜曲。
而湿痕在镜面蜿蜒爬行——
那是溺亡的涟漪最后的拓印,
蒸发前凝成盐的星群。
当深海吞没施坦威的余震,
乐谱的灰烬在胃里结晶。
你颈间并置的冷暖矿脉,
是自由沉船时
永不消磁的,双生烙印。
笼中的金丝雀,在短暂的、用生命呐喊的反抗后,终究还是在饲主恩威并施的牢笼前,收敛了所有试图啄开缝隙的喙与爪。它安静地栖息在华贵的栖木上,颈间的宝石锁链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驯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