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们到了。”
马车随之而停下,车夫有些低闷的声音传来,他们到达卞和玉在齐国的府邸已经临近日暮了。
卞和玉伤口上的血止住了,不过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冷淡,他微仰头倚在帘幕处,闭眼皱眉。
“卞和玉,我们到了。”商司予淡淡提醒。
他轻撩眼皮看她一眼,但眼中却并没有什么情绪,下一刻他便勉力站起身,但身形却不稳,步履踉跄了下,险些再次跌坐下来。
商司予看着他这副柔弱的样子,很不适应。
怎么在吴国受刑之时也没见你这样,即便身陷囹圄,却依然镇定,神色淡淡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而到了齐国,就变成这般了?
但确实是方才马车颠簸了下,她撞到卞和玉的身上,才以至于他的旧伤皲裂开来。
“……我扶你。”商司予只好妥协。
卞和玉的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笑意,竟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等到面前女子的纤纤玉手攀上他的袖襟时,他才反应过来,勉力压住心中的波澜和嘴角的淡笑。
他只是“嗯”了声,随之垂头任由她摆布。
商司予撩开帘子,抬步迈上马镫,牵着卞和玉的手略微使力,将他往外带。
舟车劳顿,她到底是累了。但见到眼前的景象,她扬眉颇有些兴致,竟冲走疲惫。
淡白的墙,乌漆的瓦,朱红的门,七盏灯笼挂在其上,竹影也摇晃,笼住光亮,使得这座府邸平添了几分雅致和书香的韵味。
再仰头观其上——
松木匾额上赫然印着“卞府”二字。
此二字在黑夜中莹莹发亮,金灿灿的,隽劲有力,似有吞云吐雾、喷薄欲出之势。
若只是瞧这座雕梁画栋、建筑繁复的府邸,其主人在齐国定是非富即贵。
莫非卞和玉还在齐国谋了份官职?
商司予仰头看了好一会儿,眼中的诧异掩盖不住,她侧过身子询问:“……卞使节为何在齐国还有这样的住所?”
“我为官几年也就为商几年,在游说列国之时,途经齐国,就置下这座宅邸。”卞和玉没有侧头,轻声说。
就在商司予轻点头之时,卞和玉淡声嘲弄,翻起旧账:“祝史大人在客栈之时不还瞧不起我这副穷酸模样么?但还是让你失望了,在齐国,在下不说腰缠万贯,倒也大富大贵,至于穷酸,真算不上。”
商司予:“……”
她微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却无话可说,都被眼前这个浅眉低笑的男子给淡淡堵了回去。
卞和玉疏眉朗目,他捂住胸侧的伤口,勉力走至她的面前,青灰的衣袂在晚风中翩然作舞。
“我已不再是周朝的人,在齐国,祝史大人就不用再唤我为‘卞使节’了。”
商司予兀自沉吟。
也是,自周朝借“卞和玉折辱至死”之名起兵吴国后,周玄王就已是彻底与卞和玉撕破脸面,何况他还派人追杀卞和玉,自此就是再无君臣情谊可讲。
可能原本也没有什么君臣情谊。
商司予抬眼看他,清雅温和皮相下不知藏匿了一个什么样的青铜巨兽,一如梦境中。
张恻说他在周王朝积攒了无数的权势和兵力,此番心思是哪一个臣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但水满则溢,人道“勿矜、勿骄、勿伐”,可卞和玉倒是把三者都占了。
孤身入吴国虎穴,是为骄。
放肆与张恻周旋,是为矜。
几番兵临于吴国,是为伐。
他若是想要吴国丰饶、广阔的土地,实在不必这样心急,吴闵公活不了那么些年,庆许早晚会即位,到那时吴国便会不攻自破,卞和玉也是不战而胜。
但他这般冒然行动,偏偏让吴闵公和庆许都得了便宜,还为周玄王作嫁衣,吴国虽是加速覆灭,但权势、人民和土地都落入玄王之手。倒是卞和玉,弄得一身空落,受刑之后的身子残破、虚弱,恰如青瓷显出裂纹。
商司予从来都以为,他是上位者,深陷在权势欲.海中而无法自拔,但他这次竟是主动放弃与周玄王的权力争夺,逃亡来到齐国,又是何居心?
她揣测不出来,眼前这个人有着她无法探知的过往,因此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商司予,你在想些什么?”卞和玉唤她的名字,调子柔而轻,似是清澈溪水缓缓淌过,令人听了能够平静下来。
她不自在地别开眼睛,看向朱红大门两岸上的巨兽,不想却与青铜方鼎上的兽面纹如此相似,目若无珠,似有腾云驾雾、撼山动林之势。
想到今日的那个非同寻常的噩梦,现在她也能镇定下来,只是呼吸会略微急促些。
卞和玉绝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商司予利用闵公之死嫁祸于他,他便哄骗她为其做事,甚至在事成之后还给她下了毒药,这般睚眦必报、心思狭隘的人……
肯不计较周玄王惺惺作态的起兵行为?
肯如此宽宏大量地放过张恻的背叛?
“我知晓了。”商司予轻声。
她仰起纤细的脖颈,撞进他玩味的目光中:“吴国已经覆灭了,我也不再是吴国的祝史。”
祝史、国师虽说是吴国神职,受尽吴闵公的“青睐”和“尊崇”,惹得世人艳羡,却始终被诸侯王和权贵套上桎梏,难以达到天意与君意的两相平衡,因此都落得如此这般下场。
公良俭是。
公良溪也是。
卞和玉懂了言下之意,弯起的眸子却转瞬一暗:“自然。”
“……只是齐国也是祭祀大国,同吴国倒是不相上下,甚至还会略胜于吴国。”
“祝史大人不是想坐上那高位么?齐国如此看重祭祀礼仪,年年为深宫内的玉佛献上祭品,你这个祝史的职位倒也能沾上些光采,没准就得了齐善公的青睐?”卞和玉莞尔笑说。
商司予猝然睁大眼睛,呼吸几乎是瞬间凝滞住,身体不可控制地发着抖,有如猛兽将她扑倒在地,随之它开始撕毁她的衣裳,目露凶光、森森白牙要将她啃噬殆尽。
祭祀。
又是祭祀。
此时面前的男子就恍如地狱来的罗刹,易容换了副惑人眼目的皮相,映衬在他高挺眉骨上的光影有如鬼灯一线,他又是这般悠然笑起来,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商司予看得心惊肉跳,那样的目光不及素日里的温和,没有带着袅袅的山间雾气,他的眼里,此刻装着筹画的打量,丝毫不近人情。
他似乎是在刻意提醒她“祝史”这个身份,叫她永不能忘记在吴国的血雨腥风以及寥寥窒息的过往。
商司予眼皮一跳,后退几步,纤细若柳的身影在灯笼光中微微晃动,这一动,影子便淡了些。
她不得不猜忌。
卞和玉分明是要将自己同祝史这个神职刻上一道沉重的烙印,犹如桎梏一般锁住她的咽喉。
那噩梦中推她下青铜方鼎中的人,除了他再无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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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已到了开冬的年岁,齐国临淄比不得朱方城的温度适宜,相比之下要更加寒冷些。
商司予在卞府安顿下来。
经历了吴国的惊心动魄,逃亡路上的暗流涌动,以及时时刻刻同卞和玉的针锋相对,都让她的精神紧绷,现下好不容易歇息几日,她才堪堪缓了过来。
她择了间较为偏僻的寝殿,不过殿内依然洁净、无尘,齐国的这座府邸并非无人居住,而是有着许多的家仆,主人虽在外游说,但府内的人依旧照常生活。
这间寝殿宽阔而敞亮,采光是极好的。而且雕花窗格之外是寥廓的远山,院内还有着许多树木,只是时节问题只剩下枯枝残叶,若到了三月,定然是绿意满屋、清亮透彻,令人心生愉悦。
商司予端坐在窗侧,一身素净的织锦衣裳,腰身处只用银色丝线勾勒出一个隐晦的轮廓,袅袅婷婷。
细腻若柳絮的发丝自然地垂落至胸前,她微蹙眉,气色倒是略好了些。纤长的手指搁在下颌处,仔细沉吟。
趁卞和玉还未来打扰她,她必须捋清思绪,以便能不处于下位,以便能反将一军。
这些诸侯国之间的“爱恨情仇”,商司予有所耳闻。她在吴国之时就尤为喜欢看这些“闲书”,士大夫们通常对此嗤之以鼻,但公良俭不反对,甚至还为她其他的较为新鲜、猎奇的故事。
商司予两手撑起下颌,眨眼看公良俭,问:“你会觉得我不学正业吗?”
正在为她读话本的男子顿住,唇角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他倾身抚了抚她的头,无奈:“……谁又说你不学正业了?”
“夫子们!”商司予攥紧拳头,咬牙恨恨:“他们简直就是一群老顽固!”
公良俭不作回应,只是又捧起话本读起来,调子和缓、透亮,她很喜欢他讲故事,总有一股娓娓道来、余韵悠长的味道,铅华洗尽,令人觉得安心。
……
但他苍白、脆弱得就如薄纸上的剪影,只要纸张一皱,亦或是被水浸透,那他便也消散不见。
商司予心骤然一紧,不会再有人唤她“阿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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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盏茶的时间过去,光影寂静变换,在面容素净、姣好的女子身上只作短暂停留。
商司予按住额角,轻轻揉了揉,勉力清除脑海中乱作一团的思绪,试着捋清一些困扰她的问题。
譬如,她所身处的环境,齐国的统治到底怎样?齐国如今又是何人掌权?掌权人的心性又是如何?
她努力回想自己曾看过的书,也仔细回想着公良俭曾讲给她的不少诸侯王之间的故事。
齐国掌权的是齐庄公,但齐庄公就在前不久死在吴国的盛宴之上,吴闵公并未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敷衍性的抚慰,由此两国的盟友关系破裂。
至于齐国的嫡长子是——公子晏翊。
商司予印象很深。
这位公子晏翊也曾在周朝做过质子,而那时周玄王仗着自身的权势,苛待、凌虐于各国的质子们,因此齐庄公死后,公子晏翊即位后为齐善公,应当同周朝的关系并不睦。
不然,卞和玉也不会贸然逃亡到齐国。想来他应当知道这位齐善公记恨周玄王,并不会助他擒拿卞和玉。
若是昔日齐国的掌权者——齐庄公,他老谋深算,知晓诸侯联盟在短时间内是掀不起什么波澜的,因此他还会维系与周玄王的表层的君臣情谊,不戳破那层薄若除蝉翼的皮。
但近来礼崩乐坏,年老些的诸侯王都有了玩弄权势、称王称霸的心思,年轻些的嫡长子又岂会不心动?
齐善公晏翊就是个例子,他年轻气盛、鲁莽冲动,周玄王曾在他作为质子时折辱他,如今他成了一国之主,又怎可能轻易地原宥周玄王?
商司予想起两年前卞和玉与公子晏翊勾结的那封信,这位刚即位的诸侯王,年岁太轻,心性稚嫩、且不够坚定,一经卞和玉这般蛊惑和挑拨,怕是早已记恨上周天子。
捋清这些,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齐国是一个祭祀大国。
卞和玉那晚有意无意地提醒她身为“祝史”的身份,究竟是为何?
脑中一片混沌,但倏忽间她捕捉到一丝异样,那日在客栈中,陆随救下了一位即将成为“祭司”的少女,而且施家也牵连其中,卞和玉却也同施家套上干系。
商司予盯着窗外的虬枝枯叶,喃喃道:“祭司?”
青铜方鼎中,眉目安详、静谧的纤细少女又不不合时宜地闯入她的脑海中,她几乎能够闻到少女身上传来的腐烂的、血与肉糅合的气息。
这样说来,卞和玉为她下毒,是要强迫她成为齐国的祭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