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潇下颚线紧绷,冷然肃杀地看向跟没事人一样的林晦。
感受到时队长不加掩饰的打量,有荣与焉的林晦笑得眉眼弯弯,眼底笑意微微一深,直起身扬声冲心态已经从“心有戚戚”转变为“引狼入室”,隐隐往“引火烧身”发展的卓定远说:
“卓警官?方天理履历上写着是他是被他叔父带大的,自从毕业之后参加工作,地位水涨船高后就没再见过他叔父,难道......?”
林晦骤然停顿,似乎也没打算继续说的意思,时潇挑起眉峰,循着林晦意味深长的视线,也看向卓定远,就看到骤然回神的卓定远乖乖等着后文的蠢样,气息一变,没忍住闭了闭眼。
就一会儿工夫,身后的卓定远就跟林晦勾肩搭背成悲催打工的难兄难弟。
时潇全当没听见,忍了,问题卓定远傻的就跟没灵魂似的,林晦手腕上那么大块儿表也看不到。
镀锶,鹅颈,套筒,都快把富贵刻脸上了。
“卓定远,你去联系一下他叔父,看他什么时候方便,我们找时间过去。”时潇关上手机屏幕,递给卓定远,无声地看着卓定远满脸茫然,不耐烦地补充道:“方天理的叔父。”
触发关键词的卓定远立刻了悟,嗓音铿锵有力:“是,时队!”
时潇:“......”
卓定远领命一走,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时潇和林晦,时潇冷漠地看着被卓定远留下来鲜艳的烫手山芋,把东西归回原位,骤然出声打断林晦满脸兴致勃勃的话,掏出手机看了眼信息,手指微动,发了条信息回去,语气毫无波澜,无情地说道:“那就不叨扰林先生了,我找人送林先生出去。来回路费需要报销吗?”
看热闹的林晦笑容一滞,他没想到这位时队长用完就丢得那么干脆。
林晦无视自己鲜艳的穿搭在庄严肃穆的公安局看起来有多怪异,毫不避讳似有似无打量的视线,旁若无人地对锁着门的时潇说道:“路费就不用了,不如——”
刚才那位女警抱着卷宗哒哒地径直一路小跑,还没站定就对时潇说道:“......时队!根据火灾现场起火点周围的痕迹、火灾蔓延的路径和送去实验室分析的残留物来看,初步确定艺术馆火灾的起火点是旁边违规堆放的清洁剂,加上天气干燥,地方偏僻,沿路又有些挡路的违章停放车辆,消防车进不去,延误了最佳救火时间,油画和纸质展品借着火势蔓延,受损较严重。除了一些不易燃烧的雕塑和方天理的遗体外,没有查到有特殊的物品。”
时潇指尖微动,钥匙不过响了一声,就被时潇攥住,彻底没了声音,伸手接过卷宗点头道:“知道了,方珊珊,派去寻找目击证人和附近监控摄像的人有消息了吗?”
方珊珊想了下回:“时队,我师傅说附近一处可能拍到艺术馆的摄像头前几天短路刚好在维修中,其余并没发现可疑人员,目击证人还在找。”
时潇眉头微皱,瞥了眼旁边丝毫没有回避意思的林晦,眼神微眯,冲着方珊珊点头:“辛苦了,方珊珊,你去送一下林老师。”
猝不及防恢复林老师身份的林晦,鸦黑的眼睫微微颤动,偏头冲着时潇眨眨眼,眼底闪过一丝戏谑,故意拖长尾音:
“时队长,好歹留个联系方式嘛,人家也想为人民服务~”
丢掉烫手山芋的时潇正翻看方珊珊带过来的火灾分析报告,冷不丁被林晦的话恶寒到,动作肉眼可见一顿,掀开眼皮冷冰冰地看向林晦。
方珊珊心头一跳,很有眼色回:“林老师,很抱歉,按规定我们不能留私人联系方式的,真不好意思,我这就送您出去,您跟我来——”
看着一脸认真正准备找角度硬拽他离开的季方珊珊,林晦忙不迭举起双手投降,再也装不下去,噗的一声笑出声:“好嘛好嘛,是我太唐突了,就想跟这位时警官交个朋友嘛。”
时潇挑挑眉,睨着林晦脸冲着撸起袖子的方珊珊道歉,举起的双手却直直朝着他的方向。
林晦转过脸,仗着方珊珊身高不够,在季瑾舒的视线死角,冲时潇张了张口做口型。
我有事,什么玩意儿?
时潇合起卷宗,把原本从办案区带过来的文件夹,递给方珊珊:“方珊珊,你顺路联系蔺中队分配任务,去找周围商家有没有民用摄像头拍到有可疑人员进出环艺艺术馆。”
林晦打岔,方珊珊送的文件夹没仔细瞧,里面的东西就随意看了一眼——分局新警的名单,现在用不着。
实在是照片基本拍得奇形怪状,跟本人不怎么相像,没什么参考价值。
“路过叶局办公室桌的时候,放上面就行,......林先生我送。”
走出人声鼎沸的公安大厅,四周突然安静不少,只有蝉鸣和树叶的沙沙声,仿佛与外面喧嚣的城市完全隔绝。
“林晦,找我单独出来有什么事?”时潇看向旁边不知何时敛起笑意的林晦,二人身位不知何时已经齐平,低声问道。
“那个枯枝雕塑,我在林家见过。”林晦低垂着眉眼,仿佛丝毫没带情绪色彩。
时潇眉头微皱,他想起刚刚青年介绍雕塑时的一大堆废话,嗓音微沉:“那你刚刚说艺术史上有记录?”
林晦神情微动,那东西他说出口就忘了,鬼记得,关键时潇不仅记得还能翻旧账,喉结滚动的频率大了一瞬,抬眼看向时潇,略带心虚地补充道:“......额,那个镂空的人头历史上绝对有,但是那截枯木,叫什么名字我真不记得,我真的在林家主宅见过。”
时潇挑挑眉,蓦然想到笑语盈盈的青年好像也姓林,还未出声回答,便被林晦的话打断:“......而且我真公开场合见过一次方天理,就在林家举办的慈善晚宴。”
威严的公安大楼前,时潇直勾勾地看着林晦难得收敛笑容认真的神色。
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头顶,投下刺眼的光芒,绿地上的洒水器还在兢兢业业的工作,翠绿的草叶间闪烁着点点晶莹。
看着青年没有笑容遮挡的俊秀眉眼,时潇率先移开眼,淡淡道:“知道了,如有需要,我会找人调查。”
......调查什么,他刚刚到底补充了什么?!!
话说出口的瞬间,林晦表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插在兜里沿着绿叶脉络摩挲的指腹一顿。
时潇狐疑地扫过,没在意。
不过一瞬,林晦瞬间适时地带上笑意,仿佛刚才的表情只是时潇的错觉:“那我就不打扰时队长了,这是我的名片,额,.......应该暂时还能联系到我。”
时潇抱着卷宗,静静注视林晦独自走向公安电动伸缩门的身影,倒是没了人前的惬意慵懒,背部直挺挺到像极沙漠中挺拔的白杨。
时潇低头挑挑眉,盯着手中不知何时被塞入手心的名片,他既然答应来洪城,该来的到底还是得来。
时潇面无表情地拎着卷宗转头踏进公安大楼。
“时队,进不去,车只能开到这儿了。”卓定远看着眼前狭窄的胡同,车停在路边拉下手刹,跟着先下车的时潇一起去南里胡同43号院。
卓定元指着胡同尽头一间破败的院落,扭头对时潇道:“时队,前面就是方思成的家。”
卓定远几经波折才打听到方思成如今的居所,他没想到时队今天休假也会跟着过来,不过他暂时的同事正好今天也请假,也用不着担心延误调查进程。
时潇无声打量周遭的环境,破败的胡同,弥漫在空气中尘埃厚重,几经岁月积淀而成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稀疏的瓦片洒落下来,映出一片灰昏。
胡同旁的房屋大多斑驳开裂,废弃的家具堆放在角落里。
卓定远率先上前敲了敲院门,得到里面人的答复后,才推开破旧的院门,时潇迈过低矮的门槛,里面家具更显陈旧,无人打理的藤蔓蔓延而上,斑驳的砖块在藤蔓的映衬下更显颓废。
方思成撑着一只竹拐,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皮肤黝黑而粗糙,手指纤瘦,头发斑白,脑后梳起的头发越发稀疏。
方思成颤颤巍巍欲起身迎接二人,卓定远快步上前迎住。
卓定远将老人扶到屋中坐下,摊开笔录本,温声对着方思明道:“阿公好,我们电话里聊过,我们......这次来是想问问有关您侄子方天理的情况。”
方思成沉默半晌,听到方天理死在火灾中的消息时神情异常复杂,良久才缓过神,他自从腿脚出问题后,就很少出门。
虽然方天理多年来不闻不问,但是背井离乡的方思明在得知自己唯一的子侄出事后,依旧难以抑制内心的悲痛,枯瘦的脸上淌下热泪。
时潇眸光微闪,低声问道:“我们了解到您不是洪城本地人,您为什么要带方天理远道而来到洪城。”
方思成瞳孔有些涣散,仿佛难以从回忆抽离思绪,良久才开口:“邕宁的,原本就住在邕宁,大概三十年前,我哥跟天理他娘要农忙,天理没人带,我哥就让我带着天理,我那时候玩心中,想着庙会好玩,天理放家里我不放心,就带着天理一块儿去,誰知道!”
方思成情绪变得激动,扔开竹杖羞愤地抱着头,愧疚道:“要是我不带天理去庙会,天理就不会丢,我哥他们......就不会因为出门找天理被车撞死。”
时潇瞥向卓定远,微抬手阻止卓定远出声打断方思成的失神。
方思成渐渐平静下来,脸上因为枯瘦皱纹满布,偏偏嘴脸侧的肌肉很平整,就像是素日里舍不得笑,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闷声沙哑道:
“我对不起我哥和嫂子,我不敢回家,满眼的灯慢慢地都熄了,人也散了,我在庙会拼命找啊,找到庙会都散了场,依旧啊,找不到天理!我!有罪啊——”
方思成低头摩擦着老茧遍布的手指,蹙起眉心,仰天看着虚空一处,他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个庙会上脚下那个空荡荡的藤筐,他就转身付了个钱的工夫,就放在脚下,怎么能空了呢?天理呢?怎么就能只剩铺得厚厚软软的稻草,那两串糖葫芦还是他许给天理的,怎么能......没了呢?
卓定远焦躁地摁动了一下笔尖,扭头看看天色,硬着头皮开口打断方思成的沉思:“阿公,阿公?”
方思成骤然从痛苦的回忆中脱离出来,依稀看到眼前的泥地上是两串沾了灰的糖葫芦,一眨眼就又消失不见了,习以为常地尴尬着朝两人歉意地苦笑,声音哑得跟掺了沙子:“......对不住啊,二位警官,我这人笨,年龄再一大,这记性就更不好,——后来啊,我哥他们走了很多城市,也贴了无数张寻人启事,直到天理十岁时,万康孤儿院突然打了通电话,问我哥和嫂子是不是天理的父母。”
方思成顿了顿,指尖向摸向木桌上一张相片,还没摸到就跟触电一样缩回来,摸着似乎有灼烧感的指尖,继续说:
“我哥很高兴,跟人家说了很多好话,带着我嫂子一起买了新衣服,我竟然也配有一套,......后来准备好了,连夜去接天理回家。”
“我嫂子让我看家,第三天就该回来了啊,可是人呢?我那天备了很多菜,可是天理没回来,......我哥他们也没回来。”方思远强忍咳嗽,用手背捂住嘴,艰难开口:“——我哥他们在接天理的路上被车撞了,我去接的天理。”
尘封多年的伤疤被撕下,方思成控制不住情绪,语速很快,似乎生怕自己后悔,“渣土车保险过期了,我哥他们没救回来,我就一个人带着天理来洪城。”
.......
卓定远抓着方思成硬塞的两瓶水,神情黯然。
卓定远硬挤出笑容对着硬要送他们离开的方思成挥手。
“时队,我以后再也不背后说您坏话了。”卓定远不顾身旁持续散发冷气的时潇,自顾自忏悔,“时队,你偷偷把钱塞到冰柜里时,我看到了,你是个好人,——时队,您为什么习惯随身携带现金,钱包里都是红的,那现金真能换出去吗?”
时潇无情扼杀卓定远的废话,神情冷漠地把方思成的话从头到尾梳理一遍,言简意赅道:“闭嘴。”
方天理毕业后,没有再来看过方思成,方思成学历不高,外出给超市进货,被车撞了,一条腿落下不可逆的残疾,行动不便,方思成找不到方天理,方思成也不敢找——他愧对他哥和嫂子。
如果不是时潇和卓然几经转折找到他,孤寡多年的方思成不会知道他的侄子已经成为洪城著名艺术家,方思成宁愿不知道,他失去了他最后一个亲人。
不过卓定远在时潇的放任,告诉他方天理已经成家,并且已经有个孩子时,方思成竟是如释重负喟叹后又掩面痛哭。
回到分局后,卓然抱着刚刚打印的资料找到时潇,不禁感叹资料内容,对林家的能量瞠目结舌,略带震惊地开口:“时队,这是我们能查到林家公开的资料。”
时潇接过触手尚温的纸张,垂目敛神一页页地翻看,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办公室响起。
卓定远细翻到资料的有一面,吞了吞口水,愕然地对时潇道:“万康孤儿院竟然也是林家旗下慈善基金会投资的慈善项目之一,但是这性质......就跟拉赞助一样,不太好说。”
林家涉足的企业涵盖房地产、金融、娱乐等多个领域,是洪城商业版图上不可忽视的存在。
时潇看着资料上林家家族核心成员,眉头微皱,面露怀疑:“林家一点丑闻都没有?”
卓定远嘴角微抽,一脸真心喂了狗的表情,哭丧着脸道:“......时队,还真有个例外。”
时潇不明所以,抬眼看向突然出声的卓定远,只听到卓定远咬牙切齿道:“林晦,就是上次那个顾问。”
时潇挑挑眉,继续翻看资料,不过卓定远突然提起林晦,倒是让时潇想起上次林晦塞给他的名片,名片的事早被他忘在脑后,时潇心虚到不至于,左右不过见一面的路人。
......不过他扔哪儿来着,撕了扔垃圾桶倒还好,要是掉到哪儿,左右是个隐患。
夜幕降临,时潇懒散地咬着黄油面包靠在窗前,手肘支在塑料窗框上,凝望着夜空中璀璨的星星点点,手腕一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掏出从办公室抽屉里带回来林晦的名片。
时潇摩擦借着皎洁的月光,挑挑眉打量着名片上线条组成的卡通玩偶,风格怎么看也不像个成年人,没有丝毫犹豫,叼着从分局门口买来的面包,几下把名片撕成碎片,手腕一杨雪花似的碎屑扔到客厅垃圾桶里,窗台上还剩一半,一会儿扔厨房垃圾桶,末了末,忍不住地评价一句:“......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