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沅的不明白,终于在三日后弄明白了。
正月过后不久,康熙帝下令督建永定河工程,采用“疏筑兼施”等办法,一边沿河筑堤,一边疏导流向,先后多次修浚永定河。这一年,康熙帝亲巡永定河,随行之人除了工部多位朝臣之外,几位年长的皇子尽数跟随。
胤禛自然也在随行的名单之内,他一离开了四府,毓秀反倒觉得闲了不少。随着时日推移,她的肚子也渐渐隆起,初为人母,这份喜悦自然由衷而发。更因为上次的经历,这一胎,她照看的格外小心谨慎。胤禛离开之前,也吩咐了府里众人,务必仔细担待着,决不能让毓秀累到了。因为胤禛的交代,平日里都是毓秀一人操持的琐事,也悉数都交了几位侧福晋去忙活。这一来,毓秀便成了四府里最闲的人。每日午后,她总是带着侍女福如在院中做些小婴孩的贴身里衣,鞋袜之类,以此打发时光。
毓秀知道毓沅自小不是静的下心的人,也不指望她能陪着自己,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阵子,毓沅倒是安分了不少,整日整日的待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是在院中陪着毓秀做些针线活,也是一坐便是二三个时辰不嫌闷。
这样的毓沅,毓秀自是觉得怪异的很,但想着她能收心也是好的,总好不过整日不见人影。
因为康熙帝的离宫巡视,八旗选秀的事也相应的推迟了时候。毓沅听到推迟,自然欢喜不已,只是欢喜不过几日,又恢复了出神发愣的日子。
毓秀常常见她独自一个人站在院中的参天大树下,静静发呆,那分安宁静谧令毓秀总不免诧异,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
三番五次下来,连毓秀也忍不住一探究竟,见毓沅静静待着不说话,便上前问道:“这几日是怎么了?女大十八变也不是像你这么变的。”
毓沅回首见是毓秀,规规矩矩的向她福一福,却更是遭早毓秀的笑话,“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现在都知道跟我客气,跟我规矩了?”
毓沅吐了吐舌头,“姐姐不是一直希望我这样嘛!现在反倒来嘲笑我了。”
“你要是自小都是这样,姐姐也就不嘲笑你了。”毓秀认真瞧了毓沅一眼,“发生什么事了,连我都不能说?”
“没……什么事啦!”
“哎……沅儿长大了,都有小女儿家的心事了,连姐姐都不能说了。”毓秀在一旁掩面叹息,顾影自怜的自言自语道。
“姐姐说什么呢!我哪有心事了……”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自己,就差脸上写着‘我有心事’四个字了。”
毓沅吃惊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仿佛心事顿时被人看穿似的窘迫起来。
“还不说?”毓秀追问道。
“我……我只是在想,姐姐,你有没有过言不由衷的时候呢?”
“言不由衷?”毓秀琢磨着毓沅的话,不知道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想了想又继续说道,“自然会啊!人与人之间若不能坦诚相待,必然会有言不由衷的时候啊。”
“是吗?姐姐什么时候会言不由衷呢?”
毓秀小走了几步,似娇羞似难堪的回答道:“比如……让四爷去其他福晋那儿就寝的时候。”
毓沅听的认真,以毓秀的例子放在自身相比较,突然又拼命甩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对比,他跟胤祐之间怎么能用姐姐和姐夫的关系来相提并论?
她不死心又追问道:“那除了跟姐夫,姐姐就不会对其他人言不由衷了吗?”
毓秀笑笑,今日也不知道她的这个傻妹妹到底在执著什么,听她问的如此认真,只好言辞恳切的说道:“不止姐姐,天下的人都会有,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谁都会有言不由衷的时刻,一如君王赐婚,即便不是心中所想,不也得言不由衷的谢恩?再如子欲征战沙场,家中父母纵然不舍,不也得言不由衷告诫勿盼勿念?”
“姐姐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可是……”毓沅总觉得,毓秀的这些大道理她都明白,可是,她跟胤祐之间的问题有那么严重么?既不是君王与朝臣的关系,也不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可是,为什么也会弄的这般复杂?
毓秀回过身,仔细打量了毓沅几眼,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毕竟姐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毓沅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一张白纸,心里想什么,嘴上就会说什么,毓秀懂她比懂自己还多。
可偏偏就是这个心性爽朗的傻姑娘,如今居然也会学起人家多愁善感来了,这其中的缘由,毓秀心里或许明白,只是,明白归明白,她又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毓沅多了这样的心思未必是好事。
“沅儿,选秀虽然推迟了,可没有取消,姐姐要说什么,你心里应该都清楚的。”
毓沅若有所思的垂下眸子,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正等着这天下最威武的人来决定。
骄阳当空,照在毓沅的身形之上,分明是温暖融融,毓秀却觉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冷足以将周围的空气凝结成冰。
自己说错什么了么?毓秀扪心自问,为什么明明最疼的就是她这个妹妹,却偏偏做了令她不快乐的事呢?
盛夏入半,京中早已酷暑难耐,而京郊的永定河背倚西山,汇流入海,仗着依山傍水的环境,气候也远比京城凉快很多。
永定河,原名无定河,后因康熙多次疏浚河道,加固岸堤,才改名成永定河。此次康熙帝出行,所带人并不多,除却工部漕运司相关要员之外,便只是带了几位年长的皇子,除了皇五子督军陕甘不在京中和皇六子幼年早殇之外,自上而下的六子皆奉旨随行。
治国之本在民生,康熙帝有意带他们前往,无非是想让他们明白,将来无论他们是为君还是为臣,都要以民生为重。永定河筑堤一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然而这样的含义,在几位皇子中,却未必都能明白。
在他们之中,固然有心系天下之人,可是,更多的是一心只盯着天下那张宝座的人。虽然,胤礽的太子之位,有康熙的支持,一直稳如泰山,可有心之人又岂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野心?
这是胤祐第一次在离开京城,也是第一次随康熙出外办事,更是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自己的众位兄弟。以往在尚书房中,或许是年纪都还小,或许是在读书的氛围下,彼此的心思都不尽表现,而现在,随着年龄的推移,胤祐总会发现,在他们之中,彼此的嫌隙只会越来越深,并无消减的可能。
胤祐本身无欲于大宝之位,自然对这些事情是能躲即躲,平日里同其他兄弟在康熙面前商讨对策之时,也是能不说就不说,除非康熙点名让他说。一来,他觉得自己并无治国之才,二来也是不想锋芒太过,招人嫉妒。
因而,一到那种时候,胤祐便总是在他们商讨激烈的时候,看看小差,发发小楞,这个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之前与毓沅斗嘴的日子。每次想到她鼓起腮帮子气呼呼的样子,胤祐总是暗暗偷乐,只是又一转念想到她每次见到自己时那敌视的眼神,又莫名其妙有些失落。
那一日清晨,大伙刚用完早膳,康熙帝的旨意便传来,经过昨夜的商讨,对于永定河筑堤工程的方案,又有了新的调整。
康熙命人及时知会堤坝上的建工之人,恰巧胤礽在侧侍驾,此事便交了胤礽去办,胤礽自是不敢耽搁。
携了康熙帝新批阅的筑堤案卷,即刻出了官衙。胤礽经由侍从带领去马棚领了马匹,却正见胤祐在亲自喂食自己的坐骑,不禁打笑道:“七弟真是好兴致,这等活居然还亲自做。”
胤祐不语,只是笑笑。
“七弟的坐骑当真不错,不比我这‘大宛’差。”
“二哥谬赞,若是二哥喜欢,不如牵了去试试?”
胤礽听罢,觉得这主意不错,正巧自己也需要匹快马助力,便谢道:“既如此,那今日咱就换个坐骑试试。”
胤祐将手中刚喂饱的坐骑交给了胤礽,又牵过胤礽的,“二哥有事先忙,不必管我。”
胤礽走后,胤祐学着富察痕平日里查看新马匹的样子,仔仔细细的看了很久。这太子爷的坐骑又怎么会差?想来也是他坐久了,腻味了,想换换新口味尝尝,这才和自己换着骑。
不过这“大宛”马可是西域汗血宝马的后代,它急速奔跑起来,肩膀的位置会慢慢鼓起,流出汗水跟鲜血一般,因而才得此名。
胤祐还真从没见过流汗跟流血似的宝马,此刻牵着胤礽的坐骑,一时兴起,当真翻身上马,想尝试一番。
勒紧马缰,一夹马腹,“大宛”嘶鸣一声,似要大展阵脚。胤祐用力紧握马缰,却不料再一用力,马缰好似松开了一般,竟与马匹脱离了。
胤祐心知不妙,好在“大宛”才刚起步,奔跑速度并不快,千钧一发之际,胤祐终是决定在事情变的最坏之前结束掉,于是,抽身趁马匹跑过平缓之地,迅速跃马滚落于地。
落地之际,胤祐只觉得右膝盖处一阵剧痛,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更因为马速飞快,他在落地之后,带着伤痛的右腿,接连翻滚了五六转才停住。
这一连串的变故,胤祐尚未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便有路过的小厮发现了有人落马,慌忙高声唤人来帮忙。
接下来,府衙内一阵忙乱,传大夫的传大夫,审讯的审讯,更有不少人蜂拥至胤祐下榻的院落询问情况。大夫来瞧过,称膝盖处有细微裂缝,想必是落地时撞到的缘故,嘱咐了伺候的人需修养个把月方可下地,随后又命人去下方煎药。
待一切安定下来,康熙这才摈退了闲杂人等,总算有功夫问问胤祐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在大夫为胤祐诊治之时,自然也有驿站负责看管马匹的侍从来回禀过,对胤祐落马一事自是胆战心惊,唯恐惊怒了康熙。
胤祐对于自己落马一事也实在不甚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那马缰确实是被人动过手脚的,难道是胤礽想害他?这也说不通,害他这个不起眼的皇子,实在是百害无一利,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连太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马缰被人做了手脚,若是如此,又是谁有那么大胆子会去谋害太子?
然而面对康熙的询问,胤祐思索了很久才羞于启齿回答道:“是儿子的不是,没抓稳这才掉了下来。”
胤祐自然不想事情闹大,更明白这件事即便他现在实话回禀了康熙,康熙又会相信多少?若是他不信,反而平白令他对自己生了嫌隙,以为自己故意设骨肉计来谋取同情,甚至陷害他人,那就得不偿失了。他不欲争权夺利,但是,该如何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保护自己,他还是深谙此道的。
况且,刚才驿站侍从官来回禀的时候,他清楚的听得,那侍从说马匹一切无恙,说明,早有人在自己出事之后,就已经消灭了罪证。此时,自己再如何解释,恐怕也是空口无凭,既然如此,这替罪羔羊他承担下来也就罢了,索性自己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
“自己掉下来的?”康熙帝显然有些诧异,“这么多年,你谙达都怎么教的你骑术,怎么越教越退步了?”
胤祐讪讪低头,不敢再争辩。康熙帝又问了大夫几句关于伤势的话,这才吩咐道:“既然受伤了,那就先回京去好好休养,免得落下什么病根,手头上的事,交由你兄弟几个便是了。”
胤祐琢磨康熙的话,这是放他回京了?那倒也不错,府里总比这儿好多了,在这儿,还得日日面对这些有的没的危险,真是无趣的很,遂直接在床上连连叩谢了康熙帝的体恤。
胤祐提前回京的日子,因康熙仍在永定河畔,故而不必日日进宫请安,他是乐的躲在府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受伤一事,除了牵连到了富察痕之外,他也算因祸得福的消遣了不少日子。
这事本来与富察痕根本没关系,只是在这个时代,主子犯错,奴才受罚本就是天经地义。富察痕身为胤祐的骑术教习谙达,教了那么多年,不但没把他教好,反而令他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事在康熙看来,胤祐本身不好好学习是错,可师傅的失责更是不容置疑。
因而,胤祐才刚回京,康熙的旨意就传回了京城,不仅除去了富察痕的谙达一职,更暂停了他军中的教习将士的职务。如此一来,富察痕虽仍就参领一职未变,却已成了十足的闲职。
胤祐听闻康熙的此番安排,心有愧疚,当时决定承担过错,并没有想起可能的后果,可他怎么都想不到,康熙没有罚自己,却罚了自己的谙达,连累了富察痕,胤祐一度自责不已。自从富察痕被除去了谙达一职,也未再出现在七府,胤祐因为腿伤,只得暂时忍了,盼望哪日伤好了再去找富察痕说说。
胤祐回京后的一个多月,整日便只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