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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恨寒梅开早易摧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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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瑛在地牢里等了三日,钟银弋还是没来上门提人。

散气丸药效仍在,她体内灵力空空如也,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十有八九是要留疤的了;没人给她医治,伤口便敞着挂在那里,发了炎,掀起一场久违的热病。

她烧得晕晕乎乎,往茅草垛里一趴不起,只觉得又困又累,连根手指也没有力气抬动。但睡也睡不安稳,全身时而发冷、时而发烫,心口闷闷地堵着,不知何时才能捱完这一遭。

半梦半醒时她想起,万花楼以前就是这样管教伎子的。不听话的、逃跑的,绑在木架上拿鞭子狠抽几顿,再蒙上眼睛扔进牢房,饿上五天十天,如此重复几回,出来后保管一个比一个老实。

只是这样驯成的人,双眼是两口黑洞,就像死鱼眼珠,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乖巧,和美没有任何的关系。槐瑛小时候不懂那种空洞,自己体验过也就明白了——光是疼痛并不足以摧毁一个人,最可怕的东西藏在寂静的牢房里,藏在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饥饿之中。

那是一种觉知。因为窥见了自己往后每一天的生活都会是这般境地,于是灰了心,丢了魂,只留下一具随人驱使的躯壳,以为这样就能隔绝世间的痛苦。

这就是千崖钧想要的,他希望槐瑛也认清自己的命运,做这样的一滩软泥,任他拿捏驱使,助他宏图大计。槐瑛没有立场抱怨自己的处境,毕竟她姓槐,是血统高贵的大妖,变成泥也只会躺在小妖魔一辈子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只要肯挨棒子就能吃到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甜枣。她凭什么觉得苦?她哪有资格叫屈?

真正委屈的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像霖仙,一枚长针,就能将他钉入永夜。

槐瑛缩在草堆里,忽然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变得剧烈,仿佛要撞破胸口,耳膜也跟着发出鸣叫。仿佛有一双冰凉的手从混沌的脑海中生出,扼住她滚烫的喉咙。

天知道,其实霖仙本来是能活的,只要槐瑛没去宫家,只要她早点回来。母亲把万花楼交给她照顾,她要照顾的小妖却在楼里受尽折磨——那个时候,她在和宫琴珩做什么?

可她还能怎么做?她甚至没底气和宫琴珩谈条件,她的一切都是从别处借来的,只有案板上一身血肉是自己的。她怕宫琴珩,宫琴珩像一只老虎,太适合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对方面前,她始终有一种客居般的畏缩。她没有权力让老虎拒绝捕猎,只能期待宫琴珩吃饱喝足后早些腻了自己,过了新鲜劲,就去和槐宁成亲。

然后……然后她就没有用了。祖父一定会抛弃她,大概会把她随便找个人嫁了吧,母亲在千崖家恐怕再抬不起头来了,二夫人三夫人还会刁难她吗?……万花楼那些小妖该怎么办?会过回以前那样不人不鬼的日子吗?会有人照顾丹娘吗?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槐瑛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和堂父堂兄闹得你死我活?他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一家人会走到这个地步?

当然,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要杀要抢才能生存,亲人转眼也会变成敌人,可她太软弱了,她忘不了,她做不到。

她什么都做不好,一切都好难。她活到今天谁也对不起。

空气变得愈发稀薄,槐瑛急促喘息,抖着手去袖子里拿药,但只摸出一只空瓶。

霖仙的死状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眼前,扭曲的骨头,串起的眼珠,那两个漆黑的窟窿直直瞪向她,像诅咒一样,一遍遍念着娘亲。

空瓶滚落在地,槐瑛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她想吐。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天旋地转,脊骨变得很轻,几乎要飘起来。没有强大的灵脉支撑身体,所有不适的感官都变本加厉,令人难以忍受。她身强力壮,尚且如此煎熬,那些和霖仙一样孱弱的人呢?他们是如何经受这一切的?

她觉得不对,哪里都不对。

脑中似有一万只冤魂厉鬼在冲撞尖叫,人的脸、鱼的眼,与她见过的所有血肉混成一团,变成盘中油浇的荤腥。她抱起膝盖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去咬自己的手臂,牙齿嵌进肉里,很痛,但盖过了令人作呕的眩晕。

——又是病,她又犯了这种软弱的病,没有人能帮她,无法克服就会被淘汰。她很恐惧,更害怕自己的恐惧,扼住喉咙的手越卡越紧,要拽她进深渊。

嘎吱一声。

生锈的牢门被打开。有人走到槐瑛身边,推了推她僵硬的肩膀。

“喂。”

那人推了数下,没得到任何反应,忽觉手掌底下一片滚烫,终于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她使蛮力把槐瑛蜷缩的身体翻转过来,从交叠的胳膊底下剥出对方惨白的脸,对视上一双雾气朦胧的、涣散的眼睛。

槐瑛根本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眼前耳边都似蒙了一层纸,纸上人影光影明明灭灭,好半天才能听见一点模糊的声音:

“……喂!……你怎么了?……”

冷冰冰的语气,是情儿吗?她发不出声音,手指勉力抓住对方衣袖,颊边汗如雨下,一幅随时要背过气去的模样。来人显见的慌了神,竟照着槐瑛的脸拍了两巴掌,吼道:“清醒点!”

这两巴掌居然真把槐瑛的魂给扇了回来,视野里浓瘴渐渐散去,显出一张带点寡相的面孔——是千崖珏。

千崖珏此生还没遇见过这样突然的情况,惊魂未定,一双细眼瞪得滚圆,目光瞄过槐瑛手臂上血淋淋的齿痕,嘴里立刻连珠炮似的:“你怎么回事?饿疯了开始吃自己了?没看见门口有侍卫吗?不知道喊人吗?烧成这样也不吱一声,你是不是傻?”

她语气实在凶悍,槐瑛还没缓过那个难受劲,就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吓得又瑟缩起来,没流完的眼泪迅速在眼眶里积起水雾。千崖珏也被她这副孬种样子吓得差点跳起来,怒道:“哭什么,不准哭!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大概是拜情感丰沛的亲祖母所赐,千崖珏打小痛恨眼泪,一看到有人闹哭脸就烦躁不已。可她不吼还好,一吼,槐瑛摇摇欲坠的泪珠立马掉成一串。千崖珏窒息地别过脸去,仿佛有人拿针扎了她的眼睛。

槐瑛并不想在人前开闸泄洪,她只是身体难受,控制不了,现下也没精神辩解这个,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看看你死没死。”千崖珏道,“你没吃守卫送来的饭?”

闻言,槐瑛下意识看了眼新放在门边的食盒。千崖家家法严苛,但在衣食上从没亏待过她,篮子里有肉有面,也有清粥小菜。槐瑛却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不敢吃。”

地牢里每日三餐都有人定时送来,但千崖钧正忙于筹备他的迎宾大礼,肯定不会过问孙女饭食这等小事;而家里的事,只要是他不管的,就都是二夫人和三夫人在管。槐瑛在他们手里吃过一些隐秘的苦头,知道在千崖家凡事都该留个心眼,怕送来的饭里被人加了东西,便连碰都没敢碰。

千崖珏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走到门边,把那篮子东西踹远了。

然后她背对槐瑛,静默良久,一会抱臂,一会挠头,仿佛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从怀中掏出一块用细草绳系着的油纸包,转身快走两步,扔到槐瑛身边的草垛上,又别过脸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道:“买来没吃完,送你了。”

槐瑛闻到香味,伸手把那油纸包捞起来。油纸里头裹着张热腾腾的白面烙饼,她咬了一口,桂花蜜馅的,清甜绵软。

但她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两眼直勾勾望着千崖珏。千崖珏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没好气道:“干嘛?”

“噎。”槐瑛厚颜无耻道,“有水吗?”

千崖珏无语半晌,扔下一句:“等着。”

她步履匆匆地离开一趟,牢门也没锁,回来时手上端了只胖茶壶,不知是从哪个桌子上顺来的。槐瑛确实是饿,但腹腑中的抽搐感尚未完全平息,进食太急恐怕要吐,便就着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干净了手中的饼,又瞄了一眼千崖珏。

千崖珏已经无事可做,本该要走了,却不知为何一直杵在牢房里,看着槐瑛身后的墙面发呆。槐瑛摸了摸饱餐后的肚皮,觉得有了点力气,便拍拍身边的草垛,热情邀请道:“来陪我说说话。”

她那病来得稀奇,散得也稀奇,病发时只要身边有个人贴着,就能不知不觉缓和下来。千崖珏却不似她这般爱粘人,站在原地不肯动弹,捏着鼻子道:“你已经酸掉了。”

槐瑛:“……”

毕竟她三天没洗澡,血和汗都粘在身上,就算没有多臭,也绝对香不到哪里去。千崖钧要的就是她这个狼狈样,好让钟银弋看了心里消气。但被妹妹这么直言不讳地嫌弃,还是很令人伤心的。

槐瑛低着头往墙角拱了拱,希望能把身上的异味埋进茅草堆里。千崖钧看她那失落的样子,也有点过意不去,指着墙面转移话题道:“那是什么?”

草垛边的石墙上,刻着数十只成群结队的小鸟,一半落地,一半展翼空中,笔划简陋粗糙,胜在姿态灵动,光是看着,便仿佛能听见叽叽喳喳的响动从石壁里传出来。

这都是槐瑛经年累月所刻,原是用以计日,后来她实在忍不住无聊,直接一口气刻了许多,又加了些花草木石作为背景,看起来颇有意趣。

得知此物来历,千崖珏沉吟片刻,点评道:“奇丑无比。”

槐瑛不高兴了,嘴唇一抿,眯着眼睛瞪视她。千崖珏并不因自己的诚实而羞愧,话锋一转道:“听说岑桁被宫家少主打了?”

“你挺关心岑世子?”槐瑛凉凉道。

千崖珏隐隐翻了个白眼:“关心他几时能死。”

在终身大事上,千崖珏的处境并不比槐瑛顺心到哪里去。千崖家和岑家世代姻亲,岑桁眼光又高得要命,千崖珏若不想被配给岑桁那个人嫌狗憎的家伙,便唯有当上家主这一条路可走。但她只是祖父培养的一个备用品,只要槐瑛不垮,千崖家的接班人就必然是千崖倩,她根本没有机会真正上位。

岑家世子荒淫暴虐的恶名在外,谁也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那等豺狼虎豹口中。槐瑛不信胆小柔弱的三夫人能有多大野心贪图家主之位,她处处算计自己,多半还是为了保护千崖珏。

活路拥挤,处处倾轧,谁都不容易。槐瑛叹了口气,从乾坤囊里摸出一提杏仁酥,拎在手里晃了晃:“喏,苍京老字号,给你带的。”

准确来说,是从流衣家顺的。千崖珏在吃食上没别的爱好,唯独对杏仁香气情有独钟,一闻见那味道就亮了眼睛,嘴里却警惕道:“无事献殷勤,你想做什么?”

槐瑛道:“想你吃了这点心,能少骂我两句。”

“苍京?宫家少主给你带来的?”千崖珏眼珠一转,又发现问题,“你饿了三天都没吃,里头肯定有毒,我才不要。”

这人简直不知好歹,槐瑛立马开始解绳子:“不要就算了,我加餐。”

金灿灿的杏仁酥刚露出一角,就被一道残影席卷而去。槐瑛无语抬头,千崖珏右手甩着细钩索,左手抱着点心,很不要脸地咧嘴一笑:“我替长姐验毒。”

“验去吧。”槐瑛道,“再帮我把阿雁叫来。”

“吃你点东西,就开始使唤我了。”千崖珏冷哼,又丢下一句,“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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