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点什么不好,非得砍我的树!”
雪松折檀一早受母亲指使,去后山收集被桂由墨打下的松木料。此人向来好逸恶劳,眼见林中残枝碎块七零八落,一地狼籍,不知多久才能拾掇干净,当即哀呼一声,抱着脑袋蹲下了。
“砍都砍了,还说这些。”宫申素陪她进山,权当是来踏青游戏,捡起脚边一截断枝,颇闲情逸致地把玩了片刻,道,“这段挺漂亮,正好,摆起来当个供品。”
“得,那我也挑一个。”
雪松折檀扒拉着草丛里的碎木段,挑出两块大料,拎在手里比划一番:“就地取材,咱俩的摆件架子也有了。”
宫申素道:“架子我来做。你把脂采了,剩下的留做松烟墨。”
雪松折檀道:“怎么把难办的全留给我了?这很不妥,我显然不会答应。”
两人边拌嘴,边捡树枝,捡了一会儿,觉得太耗力气,便开始琢磨起一劳永逸的方子。正讨论着,忽听见山下传来一阵吵嚷,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下手头活计,结伴去瞧热闹。
走到山脚,先看见底下院落旁一个红色的身影,被人群簇围着;再一听,原来是千崖倩在吆喝人帮自己找东西。
前日夜间,那桂家世子走火入魔,进后山发疯砍树;砍完,还知道往回走,路过千崖倩住的临山小院,顺手又把人家的房梁给砸断了,半个屋顶垮下来,瓦片稀里哗啦漏了一地。
千崖倩带来的私物正好被压在瓦片堆下。她不想沾一身灰尘,也不麻烦别人,跑去百川世子院中,直接把罪魁祸首桂由墨提了过来,要对方将功折罪,亲自钻进废墟里替她找回物品。
这事不难,却伤自尊。周围尽是看热闹的人,桂由墨站在千崖倩面前,衣冠未整,不敢抬头,像个等候发落的刑犯。
“还愣着干嘛?去啊!”千崖倩抱臂催促,“我都没跟你计较别的,只让你收拾自己搞出的烂摊子。难道这不是你该做的?”
在场其他人纷纷附和。可他们越是起哄催促,桂由墨越不敢动弹,脑袋越埋越低,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千崖倩见这模样,心情更坏,重重冷哼一声:“要干就干,不想干就直说,做出这副样子,好像我欺负你似的!你不想道歉,我找别人帮忙!”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凑上来献殷勤:“我来为倩大人代劳!”
“一个人找多麻烦,我也来帮忙!”
“瞧你们巴巴的样!”有人嘲笑,“平时怎么不见这么勤劳!”
千崖倩听见了,嘴角又扬起来,花一样明艳,冲他们嘱咐道:“那你们快找吧,别的倒不要紧,有个带锁的彩钿匣子,必须给我找到,可千万不能碰坏了!”
人潮很快散了,只有桂由墨还呆杵在原地,半晌,挤出一句:“对不起……”
这一声微如蚊呐,千崖倩懒得搭理她,径自往旁边屋子里收拾行李去了。桂由墨自觉没趣,又站了一会,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远。
高处山坡上,雪松折檀看完了戏,纳闷回头:“走火入魔,喝点药汤就治好了?百川世子这么厉害呢?”
“随口糊弄的呗。”宫申素站在她身后,闻言摊手,“厚道人,总想着给人留面子。”
“没走火入魔,那她为什么要砍树?”雪松折檀更觉奇怪,“而且,那么多院子不砍,偏偏砍了千崖倩的,她俩有过节?”
雪松老家主为宫申素张罗这场活动,却不想自己的两个女儿折檀折杞与外人接触过多,因此将姐妹俩拘在内院,布置了数不完的功课。折檀每日光为了完成课业就得掉半条命,虽不熟悉客人,能把他们的名字认全,已是不易。
宫申素觉得这些纠葛无聊,并未想起与师姐谈及,既对方问了,也就开口道:“这有何奇怪?天下自诩资质过人的世家子,见了我哪能不疯的。千崖倩劝过她一回,许是话说得不好,把人惹急了。”
“哦?人家记挂的原来是你?”雪松折檀推搡她一把,“你这罪魁祸首,快去把山上那烂摊子全收拾了。”
二人完成家主给的任务,带着木料交了差。雪松折檀回内院继续和课业纠缠,宫申素在自己院里寻了间僻静屋子,对着图纸研究做支架;有了灵感,便遣人去库房取工具。
片刻后送东西的人回来,却不是她遣出去的那一个。
一名衣着讲究的少年人站在门口,抱着一箩筐粗重器具,因没手敲门,便小心翼翼唤了声:“小宫大人。”
“嗯?”宫申素没听过这称呼,转身看向来人,觉得眼生,猜想又是哪个来套近乎的小客人,便又转回头去,道,“有劳了,放下就行。”
身后一阵细响,东西放下了。那人却没走,迈着小步凑到书案旁,看着宫申素手里的图纸,搭话道:“小宫大人这是要做什么物件?看着怪有趣的呢。”
他的嗓音夹得很薄,一听便知有心修饰过,宫申素并不欣赏,带着半分疑惑瞥了他一眼:“你喜欢这样说话?”
少年愣在原地,有点惊讶,也有点尴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宫申素没再搭理他,伸手从笔架上挑了支紫毫鸡距。那少年极有眼色,见状,立刻转到砚台前,殷勤道:“我来帮大人磨墨吧。”
“不用。”宫申素有点烦了,“你去帮我把千崖倩叫来吧。”
那少年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打发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又跟在千崖倩身后去而复返。
宫申素没想到对方这么锲而不舍,正要请他离开,却是千崖倩先开了口:“好了,你走吧,没你事了。记得把门带上,别人也不许放进来。”
那少年只好退场。待门一关,宫申素立刻挥手设下隔音结界,世界终于清净。
千崖倩手里抱着一个装饰花哨的紫檀木匣子,宝贝似的,放在桌上,拿手帕一点点擦拭上面的浮灰。宫申素边研墨边看她:“这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世上最好的好东西。跟你说不明白。”千崖倩头也不抬,“叫我什么事?我可忙了,行李还没收拾完呢。我今晚要换个院子住,你这有没有空屋?”
宫申素道:“刚才那人太烦了,我打发他而已,其实没事找你。”
见千崖倩错愕抬头,眉毛高高吊起,张嘴欲骂,她又道:“有空屋,你住吧。”
千崖倩便消气了,继续擦着匣子,随口聊道:“你也被他盯上了?”她朝门外一努嘴,“那小妖,底下小家族养来解闷的玩意,根本不是良家出身,仗着漂亮,到处想找人攀高枝,狗皮膏药一样,难缠得很,我可不想沾边。”
话完,她将那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叠信件,散发着浅浅油墨香气。宫申素好奇去看,千崖倩却将身一扭:“不许偷看!”
宫申素一听就明白了:“你这是跟哪家闺秀暗通款曲了?”
“若真是寻常闺秀,那倒方便了!”千崖倩凶道,“我若告诉你,你不许对人说!”
“怎么可能,这么有意思的事,我肯定跟师姐说啊。”宫申素极不要脸,“你若不说是谁,我就更得找师姐帮我猜了。她卜卦的本事可大了,找东西从来一找一个准……”
“想吓我?没门!”千崖倩打断她,将怀中匣子往外一推,大方道,“谅你们也没处说,坏不了我的事。看吧!”
那匣子里有诗词、随笔,更多的是日常问候,措辞都很规矩,并没什么露骨的话,千崖倩却迷醉不已,翻来覆去地温习翻看,满眼柔情脉脉。
宫申素看她那模样,看得牙酸,好不容易翻到一篇有署名的,待看清名字,不禁讶异:“槐致远?你什么时候跟他好上了?”
千崖倩红着脸不肯说。宫申素本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答案,转而疑惑道:“你既这么喜欢他,直接提亲定下不就好了?门当户对,何必弄得做贼一样,若传出去,还坏人名声。”
“他仗着槐族长,哪会怕坏什么名声?是他大哥嫌家中冷清,不肯放人!”千崖倩被她说中心事,愁道,“我倒想提亲,去探过槐族长口风。”她声音放轻,“你也知道,槐族长中了那野妖的邪,今后纵有子嗣,也撑不起门楣,这一脉算是废掉了。族长想借致远这一脉延续家业,只能招婿,断不可能把他往外送的。”
宫执玉当年就为这事骂过槐致明糊涂,宫申素对如今局面毫不意外,坏笑道:“那你和槐致远岂不是没戏可唱?好一对苦命鸳鸯哦。”
“谁说的?他不能嫁到我家来,我可以嫁到他家去呀!”千崖倩道,“反正我家子嗣多,老头纳了一房又一房,不愁没人继位。”
宫申素险些喷了:“你这笑话蹦得也太突然了些!”
“真的!”千崖倩摸着那匣子,一双深红石榴眼中光华流转,“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人,将来我的孩子继承千古槐,也不算辱没了我。”
对方神色认真,半分不似戏言。宫申素终于发觉了事态的严重性,渐渐收敛起嬉笑神情,试探着问道:“你真明白自己在说什么?革去姓氏,抽离灵脉,从此侍奉夫家,一衣一食都仰仗夫家施舍,地位一落千丈,你受得了?”
“不会的,致远说了,不需要我改姓,孩子也不用过继,跟着叔父学功法就好了。”千崖倩毫不畏惧,“就算要改,我屈尊降贵帮他家传宗接代,槐致明还敢亏待了我?千崖家人丁太旺,老头分给我的灵脉本就只有那么点,改了也没什么可惜。”
这人中的邪,恐怕比槐致明还更大些!宫申素感到棘手,还想再劝:“你……你怎么就知道,槐致明一定会把灵脉让给弟弟?若他今日舍得,明日便不舍得了呢?”
“取了个野妖当正室,不舍得又能怎样?”千崖倩露出点不屑神色,但还是答道,“若真那样,就让槐致明给我们的孩子挑个好人家,我们平平淡淡过日子,这也很好啊!”
“你……”宫申素瞠目结舌,已完全不知还能说什么,“你肯定要后悔的!”
“你不明白。”千崖倩摇头道,“继承家主之位,取一个不爱的人,整日像个傀儡一样活着,一辈子都做不了自己,有什么意思?”
宫申素冷笑道:“幻想一些不存在的美梦,一头撞得粉身碎骨,那更没意思。”
“他不会让我粉身碎骨。为了他,粉身碎骨也不怕。”千崖倩笑道,“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