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登上夜航客船,他们一行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中离开了省城。
一路东行倒也没刻意慢慢悠悠地启程,同样是乘船,此时心中却是格外轻松。
如今娇夫稚子在旁,颇有兴致地与卫琅一同欣赏江南水乡两岸风景。
河道内来往船只络绎不绝,远远看着一片乌黑,就像是一群群乌鸦在水面盘旋。
这是本地特有的一种乌篷船,因竹篾篷被漆涂成黑色而得名,“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萍洲烟雨”说的就是它。
船家撑着竹竿划船,旅客坐卧在低矮的乌篷下,当对面往来船只经过时,可以清晰看到船头上,雕刻着似虎头形象的动物。
刘自止这才恍然明白,这就是《江南地方志》中提及的名为“鹢”的神鸟,它能使水龙不敢作祟,保佑行船安全。
在白灰黑交织的色彩中,两岸百姓一边洗菜、洗衣服,一边刷牙洗脸,二人看得可谓一阵惊奇。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二人虽不赞同但尊重。
期间在沿途休息时,也有知县同僚过来送礼,大家彼此敷衍一番。
他每次都只留下一样价钱最便宜的东西表示接受,其他全部退回并礼尚往来一一送了回礼。
新洲府是省城最东边的府城,而他上任的山台县又在新洲府最东边,距离府城大约七八十里路。
他到达山台县地界时已悄然来到四月。
一行人进了城,刘自止夫夫找好客栈没多久,便听见史青的敲门声。
“老爷,衙门礼房的吴经书和朱管年求见。”
“知道了。”
刘自止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从他在府城走过程序后,红谕便下发至县衙,接印日期早定在这几日。
大约他们进城那会,便有城门门子报了上去。
礼房过来也是为了官员上任祭祀城隍庙等礼仪事宜。
明日一早祭祀时间过紧,他与礼房书吏二人商定好后日再走马上任。
他需要斋戒,明日在城隍庙住上一夜,并且带领着父老乡亲们祭祀城隍爷和国家英灵。
城隍庙在古时很早便流行起来,前朝很多城市内外都建有城隍庙,在古时有着“天官驾到”的神圣地位。
在古代说什么破除封建迷信根本无济于事,今朝太祖陛下打下天下后,正好利用这一点将神权和民心收拢起来。
他不仅加封城隍爷,还专门设立了国士殿,追封国士护法神,功能与古时凌烟阁表彰功臣类似。
不过范围更为广范,只要在农事、商业、文学等方面对大齐有大贡献的平民百姓也可死后牌位入内,享人间香火。
在城市城隍庙的旧址上,又改建了国士偏殿,让各地英灵成功入驻城隍庙。
接着又亲自撰写祭文,举行隆重地祭拜仪式,并下旨地方官员每月初一、十五参拜。
借此希望他们保佑大齐百姓,维护地方安宁。
太祖陛下都做到这个份上,底下新官上任自不能敷衍了事,上任前在城隍庙住上一夜,斋戒净心,自是少不了。
次日带着众父老乡亲进行参谒,在神明和英灵面前宣誓奉公职守,爱民廉洁的过程也是重中之重。
这也是希望官员们能始终保持敬畏之心,不忘初心一心为民。
在客栈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嘱咐了卫琅几句,便带着史青和田大二人一起前往城隍庙。
四月初六这日卯时,太阳即将升起,正是城隍爷巡视四方、保佑百姓的时刻,刘自止沐浴更衣后来到大殿。
此时城隍爷和国士护法神像供桌上已经摆放好礼房昨日准备好的牲畜和酒水等祭品。
大殿上已经整齐站了好些人,这些人有日后官署内的同僚,也有地方乡长和镇长。
虽说不信神明,但是在庄严肃穆的场合中,他的心中难免带着些许紧张,之后在礼生的指引下,一步步顺利进行祭祀仪式。
说来奇怪,郑重其事参拜过程中,尤其面对着国士殿中摆放的英灵牌位,竟真正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沉重。
如今一方百姓,十万人口的生计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他率先感觉到的并非是欣喜和兴奋,更多的则是惶恐。
他神情肃穆地宣读着祭祀祝文,庄严宣誓在为政期间,在神明和国士英灵的监督下,忠于职守,造福百姓。
拜别城隍庙,这才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骑马上任。
“新任刘知县可到?”秦知县踱着步子,心中有些焦急。
“老爷,刚有衙役来报,已到前门大街!”身边的随从忙道。
“好!”
一路上鸣锣开道,吹吹打打,刘自止最终在山台县县署仪门前下马。
一边的随行衙役十分有眼色的赶紧接过马鞭和缰绳,将马牵走。
他这才有心观察,仪门是三开间建筑,只见两侧黑色的立柱上题着金色楹联,上书“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耳朵都听出茧子的一句话,但要做起来非常难,都知道是大同世界的美好愿景。
仪门分为中门、东西边门三道门,中门一般都是关闭,只有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是重大节日的时候才开。
东门为“生门”,供平日出行,西门为“死门”,供死刑出入。
只听三声礼炮一响,中门缓缓打开。
刘自止从容地从中门通过,之后从秦知县手中接过官印,换上新的七品青色公服,带上乌纱帽。
公服是由朝廷免费下发的,胸前纺织一体的暗纹带着一股低调的尊贵。
上面一只鹭鸶展翅翱翔,象征着吉祥如意和清廉正直。
当时拟文官飞禽补子时,没有看见海鸟,太祖陛下当即将折子一摔,生气道:“瞧瞧,这就是你们的办事能力?全都他娘的瞎了眼,简直一股小家子气!”
也是穿越一场,谁不放眼海外?
那之后海燕和海鸥将名单上拟好的飞禽压在底下,毕竟它们象征着成功、智慧、自由、无畏。
接下来又是一系列的礼仪,总之就是拜了再拜,礼毕之后少不了一同分食祭品和宴饮,也算是为新知县接风洗尘。
刘自止被引至西花厅,卫琅这些官员夫人没有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由秦夫人带着坐在东花厅。
直到第二日,才算到真正重要地财务交接环节。
前任知县秦淮和早几日便让人将卷宗和账册整理完毕。
与之相关的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也都已经等候多时。
不怪他们紧张,说是上任交接,其实这也是对知县衙门的一次严格盘查,上头专门派下监盘官过来监督,稍有不慎容易丢官。
监盘官将册籍仔细翻看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涂改的痕迹,之后又把他交给刘自止。
心算这种高级技能,刘自止可不行,他只是在检查是否有账目涂改造假。
这样一来目光自然落在后面的数字上,现存留银一千百二百多两可真不少。
他不由挑了挑眉,老秦是实在人!不愧被定为无字简缺,这地方果真事少钱多。
接着又仔细翻看各类账目,均没有涂改痕迹。
盘算官走形式般找来几个书算,又算了一遍,都没有任何问题。
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意外,都说六房存着一明一暗两本账,明着的这本可不就是用来应付检查。
原则上后任知县不必承担上任知县留下的烂摊子,后续一旦发现账目不存在的亏空,需要上任县令自己倾家荡产补上。
但是往往有的知县明修栈道,就喜欢坑愣头青,要么数目不对,要么实物不符,要么以次充好。
这些他暂时都不需要管,他要做的是检查实物与明面账目对得上就可以。
由秦知县带领着,跟着一系列相关的官吏,到各处一一查看,尤其是库房和粮仓。
仔细查看各种物品库存数量是否与账目一致,物品是否污损,暂存的税银和税物是否对得上等等。
接下来又去了城内几个常平仓,这是为了储藏赈济粮所设的粮仓。
负责春慌给百姓借贷,秋收连带利息再收回来,总之兼具赈济与调控粮价的功能。
“琅儿!”
天擦黑的时候这才回到在县衙暂住的寅宾馆中,一眼瞧见卫琅便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臭死了,起开!”卫琅皱着眉头轻推了他一下。
刘自止这一天围绕着各种粮食打转,虽说简单清洗过,身上还满是灰尘和汗腥味。
“不要!”他赶紧收紧手臂,倾斜着将全身重量压在卫琅身上。
没等卫琅开口,又接着又道,“琅儿,我今儿走了好些路!”
“交接了?”卫琅当即问道。
“还要几天!”
刘自止这一天可谓跑断腿,后知后觉感到一阵疲惫感涌过来,声音闷闷地说道,“某人怎么不知关心为夫如何?”
“我看某人很好!”
听到他打哈欠的声音,卫琅只好又推了他一下,“快起开,你去换身衣服,洗个热水澡解解乏。”
“不想起,再抱会!”刘自止懒洋洋地赖着不想动弹。
“欠你的!”卫琅感觉脖子痒痒的,不由仰起头,微微动了动身子。
翌日一早,刘自止经过一夜好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这是乌米饭?”看到碗里颜色乌黑的米粒,他不由开口说道。
“老爷知道?”红叶惊讶地看向他。
“哦。”刘自止知道要来山台县上任当然要先做功课,了解清楚这里的风土人情。
“真真见多识广,那老爷说说看今儿是什么日子?”
“乌饭节。”
“老爷可说错了。”
“浴佛节。”卫琅刻意看了刘自止一眼,仿佛再说这就是你做的功课?
“还得是主郎!”
红叶此时兴致勃勃地讲道,“听他们说,目连的孝心感动了天上的佛祖,佛祖就教他用乌叶做乌米饭,让他娘不饿肚子。”
“他做了一碗黑乎乎的乌米饭,恶鬼一看可不敢吃,他娘就填饱了肚子,以后也没有挨饿。”
接着他有道,“老爷,夫郎,你们吃了乌米饭保准什么妖魔鬼怪不敢靠近,一年平平安安!”
“哦,你快出去吃!”刘自止看的版本可不是这个,是关于战国时期孙膑吃乌饭逃狱报仇的故事。
其实不管哪个传说,都是百姓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好吃吧?”刘自止用筷子夹了一口放进嘴里。
乌米饭就是用乌饭叶子挤出的汁液浸泡一夜染色后,煮熟的糯米饭。
这个乌米饭加入了少许白糖,口感软糯,甜味适中,还带着一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