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儿不过偶得夫人照拂,才在府上借住一阵时日。姐姐若是不喜,大可不必这般折辱棠儿——”
“棠儿。”
顾夫人却打断了她的话。
舒棠扭头,指甲不住往掌心掐,不再吭声。
方才她失态了。
太过恨这贱人,加之傲慢作祟,过于心急,反倒露了怯。
“我外出时偶遇此姑娘,见她孤身一人,后收留了她,因此回府也一并带来。”
顾沅芷慢条斯理:“母亲是说,从进德寺旁遇见她,见她孤苦无依,这才收留她的?”
顾大夫人颔首:“正是。”
“母亲可想过,京中繁华,进德寺坐落郊外,除贵人们的地盘,便是荒无人烟之地。
“这位棠儿姑娘若说是在这般境地生活长大,实属是不易。”
“许是颠沛流离到此,尚未可知。”顾老夫人随口道,顾大夫人却心中一动。
顾沅芷奇怪道:“这正是阿芷要说的第二条了。我瞧棠儿小姐珠圆玉润,并不似颠沛之人,倒真真像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呢。”
“姐姐说笑了。”这话虽是夸她,但舒棠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本着唱反调的原则,舒棠道:“不过是夫人心疼我,收留棠儿的那时日,给棠儿补了补身子罢了。”
顾大夫人虽温柔恬静、心肠软,却也不是个傻的。
闻言,她眸光微动。
相识不过半月,且寺庙之中吃斋念佛,半点荤腥未曾见过,再好生养着,又能养到哪儿去?
进德寺外初见这姑娘,一身脏污不堪的素衣,跪在她面前求她施舍。待与之相识后,却知这是个机灵活泼的。
她原想着,澧兰年幼无知,举止莽撞,她又不善言辞,待归家后,同阿芷相处少不了有些生疏。
而阿芷又是个心细的,本已许多时日未见,自当好好陪伴。
棠儿刚好可以作其中桥梁。
而今阿芷一番话下来,她明白其中利害,自然不会再多留此女。
“是我错了。”顾大夫人笑道,话中尽是关切,“我们该为棠儿小姐寻得亲人,好让她快快归家去。”
舒棠咬牙,直觉不对。
如此简单三言两语,就要将她打发了去?
她正想说些什么,顾沅芷又先行开口,却是突然退了一步:“自然,阿芷可不敢说那些丫鬟不丫鬟的浑话了。”
她又转向舒棠:“只是棠儿既入顾府,不如先住下,寻亲之事慢慢商议罢?”
纵使心中犹疑,但她还是点头应下:“好。”
顾沅芷慢慢笑起来,拉过她的手,温和亲近。
若是出了府,还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作妖呢。
与前世宿敌的初次交锋,被蒲医官的到来打断。
本欲命人备膳,一听丫鬟来报信,言医官为顾沅芷看诊来了,顾老夫人一下坐不住了,忙道要一同前去,被大家劝住了。
顾沅芷以“偶感风寒”为由安抚了祖母,却在孙嬷嬷面前经过时咳嗽得厉害。
孙嬷嬷跟在顾老夫人身旁多年,平日在主子面前也说得上话,见状忙道:“大小姐快回屋休息罢,”
“多谢嬷嬷了——”顾沅芷微微一笑,又以帕捂住口鼻,难掩咳嗽,“方才服了丸药而来,才不显病态——此事切勿说与祖母听。”
孙嬷嬷不由得后退一步,在顾沅芷疑惑的目光中赶忙开口:“您就放心罢,老夫人那边不会知晓的。”
“如此甚好。”
回到屋中,顾沅芷命冬青将蒲医官带进来。
冬青去了半晌,回来时仍只身一人。
迎着自家姑娘探寻神色,冬青艰难开口:“回姑娘,蒲医官说什么都不肯进来,言外男不可随意出入女子闺房。”
“那他为何要接了名帖,登门看诊?”
“……他说,是来请姑娘前去医馆看诊的。”
“……”
顾沅芷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是她在现代几年后,不经意丢了往日最为看重的礼节,还是这蒲医官太过古板死心眼。
不过她本就欲让他说些谎,如此看来所谓的“非暴力沟通”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顾沅芷微微一笑:“木槿,你去,务必将人请到。”
又过了半炷香,一面容清俊的男子满脸涨红,挣扎着被推了进来。
顾沅芷尽量忽略他身上五花大绑的绳子:“可是蒲同岷蒲医官?”
男子梗着脖子,却嚷嚷道:“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无好戏笑。顾大小姐,身为世家小姐,闺阁女子,还请勿失了礼节,快快放我出去。”【注1】
“闺阁女子?”顾沅芷笑道,“蒲医官不必用此约束我。既为人妻,外男有何不能见的?而我既为闺阁女子,又有何夫主可事?”
“一派胡言!”蒲同岷甚至直接闭上眼,一副不欲同她多讲的模样。
顾沅芷最恨这些礼节教条。
诚然,她恨拥有异世灵魂的那对男女,但并不意味着她认同自己身处的时代。
她曾恪守闺秀风范,熟读女德女诫,却也被轻飘飘的“名节”二字压垮过。
而见过异世的开放繁华后,她更加厌恶这些无关紧要却足以吃人的规矩。
顾沅芷抽出了一把匕首,轻轻按在男子颊边:“今日这诊,你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蒲同岷猛然睁眼,却被身后力大的侍女桎梏,动弹不得。
“不仅要看,还要好好地看。”顾沅芷微笑道,“顾大小姐重病在床,蒲医官尽心诊治,暂住顾府。”
提笔划掉又一个日子,顾沅芷叹了口气。
半月之期不剩多少时日,万两银钱仍未筹到。
她并非将赌注全压在酒楼上,而是偷偷变卖了大多首饰衣裳,甚至还有家里人这些年为她攒的嫁妆。
若实在凑不出来,大不了用那些地契抵债。
转身却见冬青手上研着墨,一面直愣愣看着她,对上眼后又立马低头。
她来到琴旁,坐下随手拨弄,冬青亦步亦趋缀在身后,只拿眼瞅她。
顾沅芷抬眸,后者又别开头。
她再次叹气:“冬青,有什么话莫憋在心里,想说就说。”
冬青把头扭回来:“小姐,你哪里来的匕首?”
原是因为这个。
顾沅芷下意识笼了笼袖子,这把匕首是重生后便带在身上,寸步不离的。
至少舒棠要再有占尽优势的一天,带人给她喂毒药,她还能趁机反杀,争得个鱼死网破。
再看冬青变幻神色,她只觉有些好笑。
“整日在胡想什么?不过是上回被人追杀,因此有备无患罢了——真以为你家小姐要杀人啊?”
“可是……”冬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想起自家姑娘前日里的模样,杀气腾腾不似作伪。
只是刚张的口又闭上了。
思虑这些作甚?总归是自家小姐,就算真要杀人越货,她也当尽心尽力帮忙埋尸。
顾沅芷不知她心中百转千折,见冬青不再言语,只当她是听进去了。
松开琴弦,顾沅芷起身:“上回同你说的事办好了没有?”
冬青正色道:“统共挑了个二十个人,姑娘说不能惊动府里人,奴婢便自作主张,安置在城郊一处小宅子了,姑娘可是要过去看看?”
不错,顾沅芷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座住宅,说大也不大,但安置几十个人绰绰有余。
本是为郊外出行方便而买,却因父亲整日公务繁忙、母亲带妹妹进寺养身,也就废弃了,现今帮着祖母管家的孙嬷嬷也未曾顾得上。
“这便去看看罢。”
冬青即刻动身,正要吩咐备车,回头见自家姑娘站在墙角,朝她招手。
冬青茫然:“姑娘不是要出府吗?”
“是啊,从这里走。”
“……为何要翻墙?”
“你忘了?现下我可是突发恶疾、重病缠身之人。”
“……明白了姑娘,我这就来。”
“当心些,你不太熟,我先把你送上墙去。”
……
已是入夜。
二十个懵懂无知的姑娘齐聚院中,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自被买来,她们本以为就要入府为婢,谁料这偌大的宅子竟无一个正经主子。
有人怕有古怪之处,因而战战兢兢,也有人安之若素,只专心顾好自己。
以是顾沅芷同冬青租了马车,颠簸许久,进门见到的便是一幅古怪的画面。
为首的半大少女模样,端了一脸明媚笑意,脖颈微伸,朝着门口探头。
剩下的神态各异,见到她,皆有惊诧之意,大约未曾想到偌大宅子的主人竟是一个同她们差不多大的姑娘。
虽年纪相仿,但人各有命。
唯唯诺诺的、殷勤的还有平和的,皆低头行礼。
顾沅芷缓步上前,四下打量了一番,在有人快沉不住气时开口:“想必各位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
方才探头的那个明显是个胆大的,小声道:“小姐不妨直言,奴婢们定当肝脑涂地。”
顾沅芷侧头,看了眼冬青。
后者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叠……卖身契。
看清她手上拿着的东西,不少人登时呼吸一滞,神色各异。
顾沅芷微微一笑,在昏暗夜色里,用仿佛蛊惑、却铿锵有力的声调道:“你们有两条路,可选择拿了卖身契,从此天高海阔,不复相见。
“抑或是尽心尽力为我做事,荣华富贵,各凭本事。”
她抬了抬下颌,神色冷沉又平静:“若想清楚,便自行决断。”
有人已站出,试探般拿起那张薄而重的纸,便赶忙退到人后。
顾沅芷不置可否。
不多时,有人紧随着拿回自己的卖身契,也有人咬咬牙,站在了冬青身后,譬如方才最为胆大的。
“本小姐不需要二心之人。”顾沅芷看了眼缀在冬青身后的姑娘们,“若有异心,生杀予夺,全凭我愿。”
未拿卖身契的姑娘们皆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
方才最胆大的那个抖得却最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