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的明霄坐在崖头,望着深渊。
他告别了刚认识的两个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练习说话:“我叫,明霄。太阳,明,云,霄。”
十几岁的明霄才到她肩头。
清月心绪不好的时候也喜欢坐在崖头。
坐在这里,看天或者看脚下,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突然望过来:“你,神仙吗?”
清月愣住。
难道是因为之前动用了法术,所以他这次看得见自己了?
明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他一见到她,就想跪下来。
屠夫一家都是这么拜神的。
察觉到他的动作,清月赶紧呵止:“不许跪。”
明霄的动作便停下了,他双手合十坐回去,十分虔诚:“你哪位,神仙?供奉您,我会。”
清月看向远处,她扯谎:“我是大神仙,不缺香火。”
“你来,为了看、我吗?”
清月低头看这半块血玉,要不是因为它,谁想看。
“只是路过。”
“谢,谢谢。”
空气安静了。
清月皱眉:“能不能别盯着我?”
他一直望着她,眼里纯粹又干净,让清月都不好意思说刻薄的话。
“好的。”
他朝着她的方向,闭上眼睛。
这次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她摸着脖子上的玉。
忽然,他眯着眼睛,说:“好好做妖,我会。”
清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眉毛一抖,乖巧地没有睁眼:“成为?不知道。”
“我这样的人,如何?”鬼使神差的,清月问出了这句话。
“很好,我想,像你。”他的情绪变得激动,有了几分感情。
“好吗?”她自语道,“你哪里懂什么叫好?”
“好的,很好。”
他穿着破旧的衣裳,满身伤痕,连鞋都没有,浑身脏兮兮的,可见的肉色的地方冻成了紫色。
一个人从雪地里走出来,走到山崖边,好像也摔了几次,新伤也有。
清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解开披风,轻轻盖在他身上。
靠近的时候,他的睫毛颤抖着,一滴泪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他用那噙着泪、依旧晶莹的眼睛望向她:“你喜欢,什么?”
“你怎么会这么问?”
“屠夫问过,妻子和孩子。”
他经常从那个地方窥见他们的幸福。
每次得到喜欢的东西,他们总是很高兴。
“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讨厌呢?”
“欺骗,背叛和等待。”
这有两个词很新鲜,明霄不是很懂。
“我记住了。”
她看他:“记住干什么?”
“重要。”
她笑了,好像在嘲笑自己,在跟一个傻孩子说这么多。
清月的身影在明霄眼中变淡。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要,走了?”
“应该。”
“那我,见到你,还会吗?”
清月:“会。”
当然会,而且醒了就会。
明霄立刻高兴起来。
不对,清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很不负责的话。
于他而言,下一次见面是一百八十五年之后。
他记了她一百多年。难怪清月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的眼神那么奇怪。
清月的心情五味杂陈。
她改口:“这种事,全靠运气,如果以后遇不到,也不代表什么。只要你在樊域好好做人,无愧于心即可。”
“什么样的人,你喜欢?”
真麻烦,她都不想回了。
但他脸上又满是希冀,这可怜模样,真刺了她一下。
她纠结了一会,脑子里忽然闪过他现在的样子。
“就比如,心怀天下,乐观开朗?嗯…随便,重要的是你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从笼子,到这里。好好活,我要,为自己,为你,还有大家,不辜负你的期望。”
清月忽然想起,之前问他为什么不多替自己考虑。
他说:“因为你说过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看着他逐渐模糊的身影,轻轻说了句:“我叫,宓清月。”
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清月抱臂靠在墙边,慢慢清醒过来。
夏侯明霄在地上的干草堆里挑挑拣拣。
牢房角落不时有水滴落。
那张稚嫩的少年的脸庞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成熟许多。
而他唯一不变的真挚的眼神在某一个时间的缝隙与过往重合。
清月不解:“挑那个干什么?”
明霄停下动作冲她笑道:“这里太潮了,你若是靠在上面就不会弄脏衣服,”他直起身,将挑拣好的干草揉搓成团递给她:“好了,靠吧。”
清月侧目看了一眼身后黑乎乎的墙,再看了一眼他手中精心挑选的干草。
她都不知道自己背上的衣裳是否脏了。为什么他会考虑到?
明霄苦涩笑笑,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是不是太硬了,我再磨一磨。”
他拢起衣袖用力摩擦稻草上面不平整的地方。
“我上次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说完她又后悔了。
他垂下头,紧紧握着手中干草:“听得懂。”
清月嘴硬:“后退。”
“好。”他退了半步,又把手里握着的干草伸过来。
“你拿着吧,磨好了。”
清月哭笑不得,接过干草。
夏侯明霄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他后退到滴着水的墙角。
清月靠在墙边,背与墙之间隔了一团干草。
她盯着鞋边发呆:“公主是真的,那皇甫傒却是皇甫杭扮的,他昨夜也踏出过静室门。”
她惋惜:“虽然知道他不是好人,但还是漏算了。”
明霄察觉她字音里小小的低落:“不怪你,我也没料想到他们还有这招。”
清月慢慢推算:“白古和阿丹这两个大国出现灾祸,其他小国势必会受到波及,他们该不会想让整个人间覆灭吧?”
明霄:“灾难会渐渐蚕食整个人间。他们知道大牢无法牵制我们,就一定会用其他办法。”
“魔胎已经失去诅咒能力,两个凡人倒是掀不起波澜,”清月转念一想,“可如果,她已经跟魔胎结合…昨日我缴获的只是一个失去诅咒之力的空壳呢?”
明霄:“这就不妙了。”
“嘘。”清月听到黑暗中有异动。
一双竖立的人般细长的重瞳从大牢铁杆里挤进来。
清月昨日和这恶心的东西交过手,知道与它对视是万万不能的。她别过脸,却发现夏侯明霄的眼睛像是被夺了魄似的被那东西吸引住了。
“别看它!”清月情急之下,三步并作一步奔上前蒙住他的眼睛。
夏侯明霄脚下没站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往后一栽。
夏侯明霄怕她摔倒,手臂搂住她的腰背。
清月的头闷在他胸口,那寸松散的衣料下他起伏的呼吸摩擦着她的鼻尖,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得同朝晨的露水。清月的鼻尖有些痒,她想起身,背却被他紧紧锢住。
她不得已清晰听见他的喘息声。
夏侯明霄的手无意间勾到她柔顺的长发,一时之间乱了心神,他赶紧松手。
清月从他身上起来。身后那双竖曈不断靠近,清月斜睨它一眼,竖曈定住。
“看够了吗?有本事让真身过来。”
清月也不想看夏侯明霄,会让她想起他身上的味道。
她把手放在他下巴,他的脸被挪向一边。
夏侯明霄脸红了一半。
忽而耳边一阵猛烈的嗡嗡声,风沙四起,牢房消失,他二人身处黄沙漩涡中心。
清月双指合拢划过眼前,她睁开一对碧蓝如洗的眸子:“不是幻象。”
夏侯明霄沉下心施法,术法触碰到沙砾被弹回来:“是诅咒,术法对它没用。这风沙走势凶险,恐怕不出两个时辰整个阿丹都会殃及。”
清月没有回应他。明霄看向身侧的她,她闭着眼,神情极为不安。
“怎么了?”
清月的眼睛极为敏感,她虽有术法以至于在沙暴中心不被影响,可一点细碎的沙子飞过来也容易迷住眼睛。
眼睛上被什么东西缚住,她攀上去摸到丝滑的触感,忽然安心下来。
明霄为她系上丝巾:“我用五张淼符洗过,不脏的。”
“这东西你还留着。”
“挺漂亮的,舍不得扔。”
“停了。”
沙暴停了。
明霄转过身,他们依然站在裸露的黄色地表上,四周没有树,没有飞鸟,没有人烟。
只有一轮刺目火红的太阳悬在头顶,没有方向。
这幅场景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理好裙边,顺势蹲下来。
指尖触碰黄沙的那一刹,无数细沙从鬓发间撩过。
“果真不行。”
蒙上白纱的双目看向无边辽阔的沙层之外,天际之下。
她转了个身,许是冥冥之中,她选了那个方向。
“这边。”
“好。”
沙砾在空中刮出风的方向,一会儿朝远处前方偏,一会儿迁移到两道人影之后。
那一青一黄两道人形轻纱随风扬起来,走在沙漠中像极了一幅和谐的画。
才翻越半座山头,走到山顶之上便遥遥看见一块黑乎乎的影子,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几个人。
沿着山背那条蜿蜒长路上走,那几个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们。
两个样子像地痞的男子叉腰弯背似在猛踹地上那个人,待清月明霄走近,他们才停下动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躺下的那个也是男人,他鸢尾蓝的衣料被磨得破旧晦暗,衣裳里裹满了沙。
他双手护住头,清月看不清他的脸。
他借着空子爬起来,想偷偷从两个男人身边溜走。
不巧却让其中一个人发现,那人跨开腿骑在他身上,握拳正要挥下去。
“慢着。”
清月出声打断。
“不是,你谁啊?”一直站着的男人一脸瞧不起她。
“巫师。”
在阿丹白古两国,巫师身份尊贵,具有驱策天气,沟通神明的能力。
“什么?”巫师身份一出,他俩佝偻的背立马站直,面黄肌瘦的两人互相对视。
站在后面的那个却理智过来:“阿丹这副样子,好多天了没见好的。你们巫师要真有那个鸟用,阿丹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夏侯明霄前进几步,护住清月:“你们为什么打他?”
他朝地上看了一眼:“这小子是个骗子,巧舌如簧,骗走我们保命的粮食。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先将这小子揍一顿解气。”
清月:“解完气了吗?”
“解是解完了......”
“人我带走了。”
“等等,人可以带走。不过我看你们这脸色好得和,不像是饿过的样子,是不是偷藏了有什么好东西。”他盯在清月脖颈白皙的皮肤上,吞了口水,“可惜是个瞎子。”
“好东西?有啊。你过来看呢。”清月笑得发狠。
她后退几步。两个男人上前被明霄挡住。
他们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按住胳膊。
明霄抓紧然后松开,两个人皆东倒西歪踩不准路,从山脊两边滚了下去。
风一吹,什么也看不见了。
“怎么没站稳,真不小心。”清月透过眼纱观察山下。
“没有折断吧?”
“留了分寸。”
清月将地上的人扶起来,他借力站起却错开她的目光。
夏侯明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