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角落的窗台边发现了蹲着的米莱尔。他面前摆着一盆枝叶低矮、如同柔软小伞般覆盖着泥土的盆栽,手稿已经丢在一边,眼中是全神贯注的温柔。
他看到我,被吓到般“哇”了一下。
“这是什么?”我跟他一起蹲下来。盆栽中,颠倒的小荷叶般的植物叶子上残留着晶莹的雪。
“嗅嗅草。”他说,小心地把上面的雪拂开,“我没想到罗斯默塔女士还养这个,但她大概是第一次养吧,它不能淋雪的。”
“嗅嗅草?喂嗅嗅的吗?”我好奇地问。他摇摇头。
“学名是妖精花。不过阿梅说,她觉得对妖精们和这种植物都不合适。嗅嗅草是南部巫师给它起的土名。”他轻声说,“这种草,你看,叶子像小伞一样盖在土壤上。”
他伸出手指稍微掀起它,下面却露出一个火焰威士忌瓶盖,上面还沾着冰镇的水迹。
看到我的神色,米莱尔微微一笑。
“下雨之后,或者湿到一定程度,人们总能发现自己身边的小东西不见了,这时会有巫师发现,能在这些小花的叶子下面找到它们。”他说,“就像嗅嗅会收集亮晶晶的东西装进兜里,这些小花的叶片底下也是如此,只不过,更像不为人知的幻影显形。于是,你知道吧,就像妖精喜欢收集财宝、而且有时候会骂巫师不遵守他们的规则……最先命名这种植物的巫师就给它取了这个学名。”他推了推眼镜,“很多巫师也叫它‘小偷花’……不过,出于个人原因,我觉得它挺可爱的。”
“这样啊,你拿它放你们家的钥匙吗?”我开玩笑道,“哪天回家忘带钥匙,给它浇浇水,就能从下面拿出你家亮晶晶的钥匙?”
他笑了几声。
“不、不……虽然也可以这样……反正校外我们还不能用魔法。不过,我喜欢它不是这个原因。”他一下脸红了,声音变得很轻很细,“你想听的话、啊,我第一次遇见阿梅就是因为它。”
“阿梅利亚从来没跟我提过。”
这人莫名其妙开始拿着小说往阿梅利亚身边凑,我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下是真有兴趣了,跟他坐近,示意他快说。他拨弄了一下那片叶子,脸上再次出现了腼腆的微笑。
“那时我们四年级。我那时候只是经常去温室罢了,根本没有想过什么小说故事。”他从地上捡起那叠厚厚的手稿,拂开上面的微尘,“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有个拉文克劳女孩也像我一样经常来温室。和我不一样的是,她只照料某几盆花,也就是嗅嗅草。
“我很好奇她在做什么,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她。她一开始不太想告诉我,但后来我经常帮她照料它们,她也就愿意跟我说了。而且,她说,她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因为她觉得别人听了……会觉得很没用。
“她的社区假期有个活动,倡导人们去帮助一些情况特殊的孩子,他们大都很孤僻、不合群。阿梅报名了那个活动,并打算用魔法给他们带去一些东西——我知道你想说,我们不能在校外用魔法,对吧?当然了,所以她才会想到嗅嗅草呀。
“你应该对草药学没那么感兴趣,那我也就不告诉你那些我们照料它,研究它习性的过程了。总之,最后,她邀请我暑假时去她的社区。我们花了一个晚上,把嗅嗅草移栽到明天那些孩子会去的郊区林子里。
“第二天,社区其他工作人员带那些孩子来时,每个人精神都不好,因为下了雨,路很滑,而他们又走了很长的路。但是,当工作人员都去一边集会,他们自由活动的时候,一个女孩在叶子底下接连发现了一颗玻璃珠、几张锡纸包住的小玩意、一块小怀表和水晶花的发卡。
“她兴奋极了,招呼其他人来看,说这就像魔法一样;但有个面色很阴沉的小男孩说,这只是工作人员提前放进去骗人的东西而已——现在你在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了,是吧?趁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我和阿梅悄悄给它们浇了点水——接着,每个孩子都发现,叶片底下的东西变了,就像每开一次都会变出不同东西的魔盒——
“在他们惊喜地猜着下一次会变出什么时,我和阿梅告诉他们,这都是魔法。”
“可他们并不是巫师,有人也许终其一生也不会遇见其它魔法。”我轻声说,“不是——有点残忍吗?”
不过,我大概能想象那些孩子的心情——我最初读到《哈利·波特》的故事时,不也跟他们一样吗?
米莱尔又笑了。
“残忍吗?可这是个奇幻的故事。也许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收到猫头鹰来信,也许他们之后会想到,这又是哪个工作人员想出的主意,但他们会永远记得这个现实中发生的魔法的故事,会记得与同伴共同分享奇迹的快乐。阿梅说,就像她第一次读到童话、奇幻小说,后来又真的收到猫头鹰来信一样——哪怕是微小的魔法,一旦经历,她相信,那些孩子的心也会永远留下为之雀跃的一瞬,那就是他们走向世界的美丽起点。
“……我就是那时喜欢上她的。如果说她用嗅嗅草给他们埋下了共同的魔法的童话,那么她的心就是我的童话。经过这个童话的人绝不会像那些没经过的人一样铁石心肠。而现在,”他说着,看向三把扫帚热闹的晨星会成员,“即使没有经历过共同的故事,共同的童话,我想,我们也能创造出……”他眼镜中映出他们举杯的模样,“能够分享的,共同举杯的回忆。”
“哇。”
这下轮到我轻轻“哇”一声了,这让我突然想起他们那个唤起美丽回忆的纸花魔法。
然而,还不等我发表更多评价,米莱尔突然急匆匆往旁边一钻,没了踪影;下一秒,一个影子从上面覆盖过来。
“哈代又溜了啊?”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我僵硬地回头,小天狼星正拿着杯黄油啤酒靠在墙上,“说跟叉子他们聚会,结果没过一会就溜了,我们又不会灌他酒,真是。”
对不起米莱尔。
我满头黑线,却被突然的清脆一声唤回注意。小天狼星一手端杯,一手拿着魔杖指挥另一杯酒悬到我面前。黄油啤酒酒液里冰块浮动,昏黄的灯光和烛火映在杯上。隔着面具,我有点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不过八九不离十,要么笑,要么漫不经心吧?
“我看你跟他聊了挺久的,你们是朋友?好啦,既然这样,那我也祝你一杯——虽然不知道你也一直蹲在那角落干什么。不过,请客的人,总有要求客人高兴一点的权力?”
他说着举杯,我终于看清他脸上微妙的笑意:“好——上帝保佑你,不知名的同学!祝你和你不喝酒的朋友身体健康!——顺便告诉他,揍我弟那场打得真漂亮!”
我差点呛到那口啤酒。咳嗽之中,手里又突然被塞进一个东西,转过来看,一支漂亮的羽毛笔,线条流畅,标签上写着广告语“给你最喜欢的老师买一支”!
“叉子收到的礼物,哈代也有一份。”他晃了晃酒杯,仍然在笑,“好泛滥的最喜欢。好啦,你给他吧。”
羽毛拂过手心,触感轻柔。我愣了愣,再抬头时,小天狼星已经转头,欢快地唱着歌走向人群。他真正快乐的时候总是带有不可阻挡的传染性,这传染的快乐,一阵又一阵,在他向任何方向挥手、举杯的任何时候升起,伴随着与他同唱的歌声,与好像永远不知疲倦、不会停歇的所有人的笑声。
只有一个人除外。柜台边,只有一个人缩在麻瓜收音机旁边,沉默地喝着一杯白开水。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已经停了,收音机边只有雷古勒斯一个人还清醒,所以也有可能是他关掉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我收起羽毛笔,垂下眼想到。但小天狼星和他朋友带起的欢乐浪潮,一道又一道地拍在雷古勒斯沉默的崖边,好像到了那里,海洋就必须终结。
……
“啪嗒”一声,我在收音机边放下一瓶赫底里希龙血草酒。黑色袍子动了动,兜帽下的人抬起头;这样的酒,只在老纯血们的小聚会间受到追捧,深红的酒液如同流淌杯中的纯粹鲜血。
“喝一杯吧?我付的钱。不知名的同学,祝你我身体健康。”
我在面具下笑着向他举杯;他顿了顿,接过了那杯酒。
苦味、辛味,一杯又一杯,我只是希望我的朋友也能高兴一点,但苦酒似乎喝多少都带不来真正的欢欣。喉咙传来灼烧感觉。宴会终于结束了,我逐渐听不见学生们的笑声,烛火和人群的暖意也仿佛遥远,冷风吹过脸庞的触感如同针扎,纷飞的雪花和深重的夜色取代了酒馆散射温暖柔光的木柜台。
我真不擅长喝酒。所以,脚步都不稳了、意识都不清了,是谁送我回城堡的呢?
“……你为什么要在雪地里站着?”
传来感到不可思议声音的下一刻,我落进一个微冷的怀抱。唉,我想这大概是梦,他可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又会什么时候回城堡;而且他从小就非常聪明,难道会在雪地里站着,却不给自己一个保温咒吗?
“等你们回来。”
衣袍覆上视线,其中似乎有羊皮纸和墨迹的味道。我不知道我爱人梦中的声音为何有些颤抖。
*
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我在雪地里等了三小时——漫长、可怕、再没有世上其他任何东西的三小时。在这期间,我没有想起来吃饭——一点想法也没有,哪怕只是想到礼堂食物的味道,也会涌起强烈的呕吐感;我没有想起来坐下——我的腿像支着金属架子一样难以弯折,只能笔直地挺在雪地,偶尔动一动好像也要让它尖叫;湿雪溶进头发、脖颈、手,冷意钻进皮肤、透进骨头,寒意好像把关节捏得咯啦咯啦作响,就像冰珠在血管里滚动。
魔杖哪怕稍微抽出来,也会抓握不住,落进雪地。大雪纷纷扬扬,我只能拿出那张奇怪的、有用的、羊皮纸地图,我只能在冰冷、孤独、黑暗的前庭站着,等待。庭院里的紫衫木和冬青木已经变作模糊深沉的阴影了,而霍格沃茨灯火通明。雪下得太大,墨迹被融雪打湿了,我动作僵硬地拂开它们,仍然没有看到她的名字。
我在等她。那恐怖的猜想诞生以来,我不能停止想到她。
雪下得太大了!每一片都散发蓝光、每一片都在风里呼号——她抽出魔杖的样子——念出咒语的音调——哪怕是最细微的指尖的颤动——我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变作另一个人和雷尔决斗?仅仅只为了一句“泥巴种”?她不这么叫别人,她讨厌别人这么叫别人,但她那样做是为什么?
我打了个寒颤;不,我不能再想下去。阴影摇晃,雪花凋落,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人影,我认得出来:雷尔和她。他们走得有些艰难,雪已经落到很深,何况她走得跌跌撞撞、一点不稳,不得不靠在他肩上。她的长头发披散下来,她的袍子拂过他的,多让人恐怖、嫉妒、恨不得冲过去,把她拉入怀抱的场景。
但我没有冲过去,不,说实在的,我冻僵了,而且被一种恐怖的感情摄住,就是有火烧过来,这时候我也很难走动了;不,我一直等着,站着,看着他们走过来。雷尔抬起的眼中流出惊讶,他大概知道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不会意外我等在这里,他心里只会想,这大概是我又一次的——他怎么说?精神失常?不可救药的迷恋?——听听他怎么问我?
“……你为什么要在雪地里站着?”
他让她落进我的怀抱;苦酒的气味和身体的温热从手臂间升起、包围了我,那心跳——不、别再想了,这显得你多么无可救药啊。我深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等肺管也彻底冷透,才回答他:
“等你们回来。”
他顿了顿,也许是看到我的神色,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他说:——
大理石楼梯反射着暖黄的烛火灯光,城堡的小窗外飞扬着点点飞星似的雪花。临近宵禁,通往魔药课地窖的楼梯上早已没有什么学生,就连走廊的画像也各个昏昏欲睡。一个油画上的女人切着她的苹果,在我们经过时,只是抬了抬头。
空教室里还有一个坩埚,也许是做课后作业的人留下来的,还算能用。外面的立柜存放着可供教学用的魔药材料,毕竟是学校财产,只有级长和教授有解锁的钥匙,不过,规则总是灵活的,何况我是级长。
架好坩埚,调好材料,解酒剂在火焰上发出咕嘟的水声,窗外传来风的声音。我调小火焰时忍不住往窗台边看了一眼,莱莉仍然靠坐在上面,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外面没有灯光,因为下雪,月亮也不甚明亮,除了霍格沃茨的灯光外,那里几乎可以说是一片黑暗,我真的很好奇她在看什么。
“噢。”她注意到我走过去,转过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