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通往端王府别院的林荫道上,一辆装饰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马车平稳行驶着。
车内,五皇子萧承烨姿态闲适地斜倚着软榻。
修长的手指正兴致勃勃地拨弄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
匣内琳琅满目,有鲁地精巧的皮影戏人偶、色彩斑斓的鲁缟丝绣香囊、几枚造型奇特的贝壳,甚至还有一整套微缩的鲁地民间乐器,件件都透着不同于燕京的野趣与鲜活。
他嘴角噙着一抹少年气的得意笑容,指尖捻起一个穿着大红袄的皮影小人,对着车窗透进来的光晃了晃:“瞧瞧,这趟差事跑得多值!这些玩意儿,绾姐姐肯定都喜欢。”
他语气笃定,带着点献宝似的亲昵,随即又撇了撇嘴,透出几分真切的惋惜,“她一个在鲁地策马扬鞭、恣意惯了的姑娘,嫁过来就困在这端王府的四方别院里,像个金丝雀似的,一天天的,多没劲。”
萧承烨小心翼翼地把皮影小人放回匣中,合上盖子,仿佛在盖住一份送给亲近之人的慰藉,叹道:“要是再没我隔三差五给她搜罗点这些解闷儿的玩意儿,这日子,可怎么熬啊。”
车厢角落里,侍卫如风好似一尊没有生气的石雕,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萧承烨话音落下时,才用毫无波澜、却字字清晰的语调提醒道:“小殿下,私下里您怎么称呼王妃都行。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虚无的空气,“千万别让端王府的人,尤其是那些耳朵长的下人听了去。小殿下您自然不在意这些虚礼,但若传了出去,‘公然称呼端王妃闺字’这种话柄落在有心人手里,怕是要给端王妃……平添许多不必要的困扰。”
萧承烨闻言,眉峰一挑,那张继承了郑氏血统的俊美脸庞上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与戾气。他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困扰?”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地刺向如风,带着一种属于天潢贵胄的的跋扈,“谁敢困扰我绾姐姐?是端王府那帮木头疙瘩似的下人?还是……”
萧承烨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淬了毒的寒意,“…那些个舌头太长喜欢参人的御史?真惹恼了我,管他是谁,拔了那惹是生非的舌头便是!”
他往后一靠,姿态更加放松,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补充道:“连二哥知道了,我都不怵!他还能为了个称呼跟我翻脸不成?至于朝堂上那几个整天把‘礼法’、‘规矩’挂在嘴边的老棺材瓤子……”
萧承烨鼻腔里哼出一声,眼神里是全然的轻蔑,“他们除了在父皇面前聒噪,能奈我何?本殿下行事,何须看他们脸色!”
如风听着这肆无忌惮、甚至隐隐带着对兄长和朝臣不敬的话语,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
他不再言语,只是将身体坐得更直了些,仿佛将自己彻底融入了车厢的阴影里,尽职地扮演着一个沉默的背景。
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车厢内一时只剩下萧承烨指节无意识敲击紫檀木匣的轻响,以及那份张扬无忌的少年意气,在通往深宅别院的路上,无声地弥漫开来。
待马车停下,端王府别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已在眼前,门楣上“静园”二字透着与世隔绝的清冷。
萧承烨脸上的轻松笑意尚未完全褪去,他习惯性地掀开车帘一角,目光随意扫过别院那熟悉的爬着常青藤的高墙。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咦?”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疑惑,原本斜倚的身体也坐直了几分。
如风立刻警觉地抬眼望去,顺着萧承烨的视线,落在别院那扇平日里总是敞开的供下人仆役和日常采买进出的角门上。
此刻,那扇不起眼的木门,竟然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一把黄铜大锁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萧承烨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悦和探究:“如风,这大白天的,角门怎么锁了?”
他手指点了点窗外,语气里带着京城纨绔子弟对市井百态的熟稔,“除非府里出了塌天的大事,或者主子有严令,否则,青天白日的,断没有上锁的道理!这角门就算是夜里,也只是虚掩着防个野猫野狗,何曾真锁过?”
他下巴朝角门方向一扬,“你去推推看。”
如风领命,身形敏捷地跳下马车,快步走到角门前。伸手用力推了推厚重的门板,纹丝不动,又仔细看了看那锁扣,确认锁得严实。
他转身,对着车窗微微摇头,低声道:“殿下,锁死了。”
萧承烨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这反常的闭锁,像一根无形的刺,扎破了他来时的轻松心情。
他锐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视着别院周围的环境,如同鹰隼搜寻着蛛丝马迹。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别院西侧那条相对僻静、平时少有人走的窄巷里。
巷子深处的阴影下,赫然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样式低调,通体覆着深青色的呢绒车围,并不张扬,但车辕处悬挂的那盏小小的、刻着“曹”字的琉璃风灯,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地映入了萧承烨的眼帘。
“曹冯章?” 萧承烨的眉头彻底拧了起来,嘴角却勾起一丝玩味的、带着点冷意的弧度,对刚刚返回车边的如风勾了勾手指,如风立刻俯身靠近车窗。
萧承烨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如风的耳朵,气息带着一丝看好戏的促狭轻声道:“去,老法子。给我瞧瞧,咱们这位‘忧国忧民’的户部曹大人,大白天的,又跑来找他宝贝外甥叙什么旧呢?”
他特意在“叙旧”二字上咬得格外清晰,眼中闪烁着洞悉秘密的狡黠光芒,还坏笑着给如风使了个眼色,那神情活像个发现了大人秘密的顽童,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如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低声道:“是。” 随即,他身形一晃,融入墙角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朝着那辆深青色马车所在的西侧巷口潜行而去。他的动作轻盈迅捷,显然是做惯了这等探查之事。
别院的湖心亭中,亭子四面环水,唯有一道曲折回廊与岸相连。亭中石桌旁,曹冯章与萧承胤两人对坐。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帘,在亭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肉类的腥气,夹杂着湖水的微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底发寒的尸腐气。
曹冯章,这位在朝堂上总是以一副病弱老迈、步履蹒跚示人的老臣,此刻却判若两人。
他褪去了宽大的官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葛布短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条虽布满老年斑、却筋肉虬结、异常结实的小臂。
他背脊挺得笔直,全无半点佝偻之态,眼神专注得近乎冷酷,正稳稳地握着一柄薄如柳叶、寒光闪闪的剔骨尖刀。
面前的石案上,铺着一大块尚带着新鲜血丝的羊腿肉。曹冯章的手稳得可怕,刀尖精准地切入肌理,手腕微转,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纹理分明的肉片便被利落地片了下来。
他看也不看,随手将那肉片往亭外的湖水中一抛。水面立刻泛起几圈涟漪,几条肥硕的红鲤迅速游弋而来,争相啄食。
然而,这看似闲适的“庖厨”之举,却因石案另一端摆放的一样东西,而变得毛骨悚然,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是一截森白的、明显属于人类的腿骨。
骨头上筋肉早已剔除干净,关节处还带着被利器斩断的茬口。它就那么随意地躺在石案边缘,与新鲜的羊肉和那把锋利的尖刀形成刺眼而恐怖的对比。
萧承胤一身玄色常服,安静地坐在曹冯章对面。他面容俊朗,气质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端起一杯清茶,目光落在舅舅那行云流水般的片肉动作上,声音平缓,“舅舅的刀法,真是越来越精进了,便是宫中御膳房最老道的庖丁,怕也望尘莫及。”
曹冯章闻言,手中刀势丝毫未停。又是一片薄肉飞出,精准落入湖中,引来更大的水花。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苍老的嗓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精进?” 他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却绝非笑意,“殿下谬赞了。老夫这可不是在准备什么珍馐美味。”
他手腕微微一沉,刀尖在羊腿骨缝间灵巧地一剔,发出细微的“嚓”声。
“老夫这是在…练习。” 他终于抬眼,看向萧承胤,“练习如何,在需要的时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石板上,“把那些不识时务、碍手碍脚的‘敌人’,稳稳当当地放在这砧板之上。”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截森白的人腿骨,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一刀,一刀,片得干净利落,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不至于太快咽气。要让他们清晰地感受这每一刀的‘滋味’,让他们明白,何为真正的‘痛不欲生’。”
曹冯章将剔下的又一片肉丢入湖中,看着争抢的鱼群,慢悠悠地补充道:“如此练习,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才不至于……手足无措,慌了阵脚。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亭内一片死寂。只有刀锋划过骨肉的细微声响,以及亭外湖水被鱼尾搅动的哗啦声。那截森白的人腿骨,在斑驳的光影下,散发着无声的恐怖。
萧承胤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他没有回答舅舅那近乎赤裸的威胁与暗示,只是沉默地望着亭外被风吹皱的、倒映着扭曲天空的湖水。
曹冯章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布巾,仔细擦拭着方才片肉的手指,每一根指缝都不放过,仿佛要洗去那看不见的血腥气。
他动作从容,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亭子四周的湖面与回廊,声音低沉而清晰:“府里都安排妥帖了?确保没有苍蝇进来?”
“舅舅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萧承胤眼神灼灼,显然对舅舅将要透露的秘密充满期待。
曹冯章将擦净手的布巾随意丢在一边,这才不紧不慢地拎起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的铜壶。
滚水注入紫砂壶中,嫩绿的茶叶在氤氲热气中舒展沉浮,茶香瞬间压过了先前那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气息。
他垂着眼帘,专注地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直到琥珀色的茶汤稳稳注入两只精致的白瓷杯中。
曹冯章将一杯推到萧承胤面前,自己才端起另一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未立刻品尝,而是抬起那双浑浊却深不见底的老眼,直视着外甥,抛出了一个看似寻常却石破天惊的问题:“你知不知道,你大哥,要回来了?”
萧承胤端起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惊喜”的笑容,语气轻松地答道:“知道啊。大哥镇守北疆劳苦功高,父皇召他回京述职,此乃天家盛事,朝野皆知,我岂能不知?”
曹冯章看着他脸上那堪称完美的“喜悦”表情,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他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声音压得更低:“但你知道的,恐怕只是明面上的消息。萧承乾这次,是秘密回京。”
他看着萧承胤脸上的惊讶神色,继续慢悠悠地补充道:
“他放着官道驿站的安稳不走,放着明面上的仪仗护卫不用,偏要轻车简从,乔装改扮,星夜兼程,为的是什么?”
曹冯章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萧承胤,声音如同冰碴子摩擦:“他就是不放心!不放心你们这几个留在京城的‘好兄弟’!他怕啊……怕有人扮成那无法无天的马匪,在他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给他来个‘惊喜‘,让他永远踏不进玄武城门。”
“噗~” 萧承胤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最可笑的笑话,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极其爽朗的大笑,笑得肩膀都微微耸动。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仿佛曹冯章说了什么极其幼稚的言论,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被冤枉”的委屈:“舅舅!您这说的什么话!”
萧承胤放下茶杯,手掌用力按在石桌上,身体前倾,表情真挚得近乎夸张:“我?扮马匪劫杀大哥?这怎么可能!我对大哥的敬爱之心,天地可鉴!我们北燕皇子兄友弟恭,哪一国的使臣提起我们兄弟情深,不是一段皇室佳话?大哥他……他怎么能如此疑心自家手足!真是……真是让弟弟寒心啊!”
他痛心疾首地摇着头,仿佛真的被兄长的猜忌深深伤害。
然而,在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最深处,在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