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欢笑声此起彼伏,陈婶正绘声绘色地讲着今天哪位客人一口气喝了三杯奶茶,阿尔罕和巴图在比划着谁搬的牛奶桶更多。忽然,一声细微的啜泣声从柜台后传来。
江心月抬头看去,只见呆六娘蹲在柜台后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的木纹,眼圈红得像兔子一样。
“六娘?”江心月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怎么了这是?”
呆六娘猛地扑进江心月怀里,把脸埋在她肩膀上,声音闷闷的:“三娘,我想吃芝麻糖了......”
江心月的身子僵住了。她记得很清楚,每次浔阳秋从集市回来,都会给呆六娘带芝麻糖。那丫头总是一边吃一边说:“等咱们开了铺子,我要天天吃芝麻糖!”
“唉哟,这孩子,”李婶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块芝麻糖,塞进呆六娘手里,“想吃就买嘛,哭什么鼻子?”
阿尔罕转过头来,笑着打趣:“是不是今天数钱数累了?我那儿还有西域的葡萄干......”
周围的人都被逗笑了,以为这丫头是馋嘴才哭鼻子。只有江心月紧紧抱住呆六娘,感觉自己的眼眶也开始发烫。
“三娘......”呆六娘在她耳边小声抽噎,温热的气息扑在江心月的脖颈上,“我想秋儿哥了......”
江心月感觉怀里的丫头又往自己怀里缩了缩,像只受伤的小兽寻求温暖。她轻轻拍着呆六娘的后背,手指能感觉到她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抬头望向窗外,夜色已深,月亮挂在天边,圆润明亮,和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在院子里看的一模一样。
“明天......”江心月吸了吸鼻子,把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明天咱们就去买芝麻糖,买最大块的。”
呆六娘在她怀里用力点头,攥着李婶给的芝麻糖却舍不得吃。江心月看见她的小手紧紧握着,指节都泛白了,糖块在手心里被体温捂得有些发软。
陈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走过来揉了揉呆六娘的脑袋:“傻丫头,芝麻糖要趁热吃才香。”她粗糙的手掌温暖干燥,又从围裙兜里掏出两块芝麻糖,“多吃点,明天还要招呼客人呢。”
阿尔罕端着两杯奶茶走过来,热气在杯口袅袅升起。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声说:“喝点甜的,心情就好了。”
江心月接过奶茶,小心地递到呆六娘嘴边。热气氤氲中,她仿佛又看见浔阳秋站在灶台前,笑着往奶茶里加珍珠的样子。他总是能把珍珠撒得恰到好处,每一颗都均匀地沉在杯底。
店里依旧吵闹,巴图正跟陈婶比划着草原上的趣事,阿尔罕在教几个小伙计怎么用西域的法子煮茶。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照着新挂上的“珍珠坊”招牌,一切都和想象中一样美好,只是少了那个总爱说“等咱们铺子开张了”的人。
江心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呆六娘的手背,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她记得那天傍晚,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浔阳秋刚跨进院门,呆六娘就像只小麻雀似的扑了上去。他手里那个油纸包的一角露出来,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秋儿哥!”呆六娘扔下手里的木薯粉,眼尖地看见浔阳秋手里油纸包的一角,“是不是芝麻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浔阳秋笑着把油纸包举高:“鼻子倒是灵。”他故意逗她,“不过这是给心月的。”
江心月正蹲在井边洗珍珠,闻言抬头:“我才不爱吃甜的。”
“骗人!”呆六娘急得直跺脚,“上次你还偷吃我的糖!”
浔阳秋还是高举着油纸包:“猜猜是什么馅的?”
“核桃的!”呆六娘踮着脚去够,“我闻见香味了!”
江心月擦了擦手上的粉末,看着两人在院子里追逐。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个高高举起手臂,一个跳着去够,像皮影戏里的人物。
“别闹了,”她忍不住出声,“珍珠还没搓完呢。”
浔阳秋哈哈大笑,终于把油纸包递给呆六娘:“慢点吃,别噎着。”
呆六娘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金黄的芝麻糖在夕阳下泛着油光,每一块都嵌着饱满的核桃仁。
“秋儿哥,”呆六娘塞了满嘴糖,含糊不清地问,“你这糖到底在哪买的?为什么和我买的不一样,这么好吃?”
浔阳秋蹲下身,掏出手帕给她擦嘴角的糖渣:“李记巷子最里头那家,老板姓周。”
“骗人!”呆六娘瞪圆眼睛,“我上周才去过李记,哪有这么好吃的芝麻糖?”
江心月凑近闻了闻,糖香里确实混着一丝特别的焦香。她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用蜂蜜代替了麦芽糖?”
浔阳秋眼睛一亮:“你尝出来了?”他转向呆六娘,“周老板是今年新来的,用的都是自家蜂场的蜜。”
“我要去买!”呆六娘拽住浔阳秋的袖子摇晃,“现在就去!”
“天都快黑了。”江心月拧干手里的棉布,“明天再去。”
浔阳秋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呆六娘期待的眼神,突然一拍膝盖:“走!现在就去!”他看向江心月,“一起去?正好买点糯米粉回来。”
江心月还想拒绝,呆六娘已经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拖:“走嘛走嘛,正好看看别人家糖水怎么熬的!”
夜风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三人穿过寂静的巷子,远处集市的灯火越来越近。
江心月走在中间,左边是蹦蹦跳跳的呆六娘,右边是步履从容的浔阳秋。
“这边!”浔阳秋领着他们穿过人群,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前。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正在案板上切芝麻糖,动作又快又准。铺子门口挂着盏红灯笼,照亮“周记糖铺”四个字。柜台后站着个精瘦老汉,正往模具里倒糖浆。
“周叔,”浔阳秋打招呼,“来三份芝麻糖。”
老汉抬头看见是他,笑得满脸褶子:“哟,浔阳公子带朋友来了?”他麻利地包好糖块,“等着,我给你切刚出锅的。”
呆六娘扒在案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老汉熟练地撒芝麻、浇糖浆、压制成型。热腾腾的甜香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尝尝。”周老汉切下一小块边角料递给她。
呆六娘接过糖块放进嘴里,烫得直哈气也不舍得吐:“好香!比秋儿哥带的还香!”
“那是自然。”周老汉得意地说,“刚出锅的最香。浔阳公子每次来买的都是放凉的,味道差远喽!”
浔阳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来得太晚了,来的时候都放凉了。”
江心月小口咬着糖,甜香在舌尖化开。她注意到糖块切得格外整齐,每块大小几乎一样。
“您这刀工真好。”她忍不住夸道。
周老汉乐呵呵地指着案板旁的铜尺:“祖传的手艺,每块糖必须一寸见方。”他忽然压低声音,“关键是火候,蜂蜜熬到起小泡就得离火,晚一刻就苦了。”
呆六娘凑到炉子前:“我能试试吗?”
“六娘!”江心月想拦,周老汉却已经递过木勺:“来,顺着一个方向搅。”
浔阳秋悄悄碰了碰江心月的手肘:“让她玩吧,咱们看看别的。”
铺子角落里堆着各式模具,有梅花的,竹叶的,还有小兔子形状的。江心月拿起一个看了看,底部刻着“周”字。
“定制的?”她问。
浔阳秋点头:“周叔说,招牌就得让人一眼认出来。”他顿了顿,“就像咱们的珍珠奶茶。”
江心月心头一动。她想起自己一直用同样的青花碗盛奶茶,客人们远远看见蓝花纹就知道是她家的。
“秋儿哥!”呆六娘举着勺跑过来,“周叔答应教我熬糖了!”
江心月站在一旁,看着呆六娘像只小馋猫似的围着案台转,浔阳秋则认真地跟马老头讨教怎么做芝麻糖。灯笼的光照在他们脸上,温暖又明亮。
买完芝麻糖,三个人沿着夜市慢慢逛。浔阳秋兑现承诺买了糯米粉,呆六娘又缠着他买了串糖葫芦。江心月本来想买些茶叶,却被一个卖花种的小摊吸引了目光。
“姑娘看看?”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桂花苗,明年就能开花。”
浔阳秋凑过来:“喜欢桂花?”
“门口种一排挺好的。”江心月轻声说,“开花的时候满街都是香的。”
呆六娘嘴里塞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还能做桂花糕!”
“买几棵吧。”浔阳秋已经蹲下来挑拣,“等咱们铺子开张了,正好赶上开花。”
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年轻人要开店啦?做什么营生?”
“珍珠奶茶。”呆六娘骄傲地挺起胸脯,“可好喝了!”
“到时候请婆婆来喝。”浔阳秋爽快地说,掏出钱袋买了三棵最壮的苗。
回去的路上,浔阳秋提着桂花苗走在前面,灯笼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呆六娘一手拿着芝麻糖,一手拽着江心月的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秋儿哥,咱们以后每天都能去买刚出锅的芝麻糖吗?”
“只要你起得来。”浔阳秋回头笑道,“周师傅天不亮就开张。”
“那我肯定起得来!”呆六娘信誓旦旦地说,又咬了口芝麻糖,“三娘,你说咱们铺子开张那天,要不要请周师傅来摆摊?”
江心月还没回答,浔阳秋就接话:“好主意!再请那个炸油糕的,还有吹糖人的......”
三个人越说越起劲,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浔阳秋把桂花苗小心地放在墙角:“明天一早就种上。”
那天晚上,他们照例在院子里搓珍珠。月光很亮,都不用点灯。呆六娘把芝麻糖分给大家,浔阳秋一边吃一边说:“等铺子开张了,我要在桂花树下埋几坛女儿红......”
“为什么是女儿红?”呆六娘好奇地问。
“等你们出嫁的时候喝啊!”浔阳秋大笑着说。
江心月抓起一把木薯粉扔他:“胡说什么!”
回忆到这里,江心月的手指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她回过神来,发现是眼泪落在了手背上。店里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阿尔罕正在教巴图用芦苇杆喝奶茶,陈婶和春桃在讨论做点心的心得。
“秋儿哥回来了!”呆六娘的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江心月低头看着怀里已经平静下来的丫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块芝麻糖。
陈婶轻轻走过来,递过一条薄毯:“让她睡会儿吧,今天累坏了。”
江心月点点头,小心地把呆六娘抱到里间的榻上。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在呆六娘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江心月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心里默默想着明天一定要去买最新鲜的芝麻糖,就像从前浔阳秋带回来的那样。
江心月拿过呆六娘手里的芝麻糖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化开,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她看着门外——那里确实种了一排桂花树,是铺子开张前她和呆六娘亲手栽下的。只是说要在树下埋女儿红的人,却不知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