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忽然想起刚才姜予那一声“教授”,不知怎么听着那么刺耳。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嫉妒姜予。
但这也太可笑了。
姜予是他的学生,当然配得到他一句亲昵的称呼。自己不过是他的病人,朋友都算不上,凭什么嫉妒?
林朗揣着心事,没精打采地往病房走,刚刚拐过走廊转角,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他条件反射地掐住那人的手腕,躬身借势一甩,一条白色人影扇面似的沿着肩头展开,仰面重重摔在地砖上。
从前在边境缉毒,山林里有一种黑熊,会悄无声息地潜到人的背后,人立起来,用爪子搭人的肩膀。只要一回头,便会被其一口咬断咽喉。因而在当地像这样冷不防从背后搭别人肩膀是极其危险且不礼貌的。若是遇上猎人或军警,第一反应一定是直接出刀斩断对方的爪子,过肩摔已经称得上是宽大处理。
严苛的训练重复多年,早已融入了身体本能,林朗刻意纠正了很久,没想到今天走了神,竟然失手伤了人。
他赶忙上前去扶人,一看地上躺着的是姜予。
当时他心里有个不怎么厚道的念头闪了一下:还好不是沈医生。
不过道歉的态度还是十分诚恳的:“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刚才姜予压根儿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人就已经飞上半空,又砸落在地,人都差点给摔散了。但他强撑着没搭理林朗伸过来的手,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第一个动作是检查自己的眼镜有没有摔碎,第二个动作是确认刚才那一跤没有被其他人看到。
好在走廊上没人。
姜予迅速拍掉白大褂上的灰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很难看。
他追过来原是打算要端着医生的身份好好教训一下林朗的,没想到先被对方摔了个灰头土脸。
气势都没了,他只好用力睁眼瞪着林朗,生硬地大声说:“教授他很忙,还请你不要有事没事过来闲逛,会影响我们工作!”
说完立即转身,丢下满脸问号的林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大步跑开了。
眼看着那条瘦长的身影闪电般消失在走廊转角,林朗才反应过来,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这家伙是不是变态……?”
林朗无法理解,在姜予心里,沈亦忱占据着何等崇高的位置。
说得肉麻些,他是他的“国王”。
八年前,汵大医学院的一节通识课上,讲师投放了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当期刊登的一篇论文,让“沈亦忱”这个名字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外科学院。
前所未有的年轻,无与伦比的英俊,一骑绝尘的成就。
对于怀揣梦想的大学新生来说,重洋彼岸的那个人就是顶流般的存在。
然而也就像偶像明星的起落一般,那个名字的热度在持续了两个学期后便渐渐淡却了,只有寥寥数人仍然关注着沈亦忱的动态,其中最为狂热的便是姜予。
姜予会定期检索沈亦忱的名字,下载他公开发表的每一篇论文,翻到外网收集有关于他的每一篇报道,甚至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名为「理想国」,姜予制定了严格的日程表,成员们互相勉励,立志以沈亦忱为对标榜样,一同钻研学术,发誓要在毕业之前做出一个成果。
然而大家越是努力,却越是发现自己无法企及。
沈亦忱26岁时已经凭着丰硕的学术成果拿到世界顶尖医学院的博士学位,而自己的26岁呢?
从初中起成绩从没掉出过前三的尖子生姜予第一次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不是靠着不懈努力就可以弥补的,作为一个普通人,把天才当作追赶的目标,根本就是自我认知不清的愚蠢错误。
眼看毕业在即,学习小组的成员逐渐退出,大家各凭本事,自谋出路。
同其他毕业生一样,就业问题切切实实摆在姜予面前:凭他一个无根基无成果的硕士生,本市的医院是很难挤得进去的,最好的选择,要么去私立机构赚钱,要么回老家县城,靠着家里托关系塞进县医院,混日子熬资历,捧一辈子铁饭碗。
尽管姜予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然而理想越是高远,现实越显得苍凉。
理想国中高高在上的国王,如同夜空高悬的明月,姜予触碰不到也成为不了,只能每夜远远地望着,辗转不能成眠。
熬到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只剩下姜予一个人看着空荡的宿舍发呆,昔日的舍友已经各奔东西,而他别无选择,尽管不甘,他也只能放弃幻想,接受现实。
姜予流着泪,默默将多年来收集的关于沈亦忱的资料拉入回收站。然后用僵硬的手指点击右键,深呼吸,准备亲手将自己的梦想一键清空。
恰在此时,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校内公告:汵江大学外科医学院聘请沈亦忱教授担任临床医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兼任汵大一院心外科特聘专家。
姜予一下跳了起来,激动地在宿舍里来回转了几圈,踢倒了两把椅子,最后扑回到桌前,再次点开那条消息,将那篇任命文件逐字细读了十几遍,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幻觉。
后来他日以继夜地备考,终于在次年如愿考上沈亦忱的第一届博士研究生,并通过考核,成为了沈亦忱身边唯一的实习助理。
他更加用心经营,如履薄冰,哪怕是沈亦忱随口吩咐的极小的一件事情,他亦必定亲力亲为,尽心做到完美,就连其他学生想要协助他工作都会令他不快,何况是林朗,一个在他看来毫不相干的外人,冒出来鸠占鹊巢。
那位理想国中高高在上的国王,如今就在他身边。
姜予一直将这次幸运的逆袭视为上天的恩赐。
即便今生不可能成为沈亦忱那样的人,至少,他要成为他最亲近的仆从,永远守护他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