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头类妖,偏偏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个鸟一样的小名,那个男人当真可笑。
“啾!啾啾!”
听到熟悉的呼唤声,幼小的类抖了抖耳朵,欢欢喜喜地应着。
“啾——啾——啾呜!”
小东西在燕鸣侣手中不安分地扭动着,张着小爪子想要去够桌案上的断尾。
燕鸣侣放它上桌,任由它绕着断尾打转,把桌案踩得一塌糊涂。
幼崽实在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亲近带有血亲味道的东西——它甚至不知道那就是它阿爸的断尾,那上头的鲜红是它阿爸的血。
小东西兴奋地绕着断尾转了好几圈,试探着将自己埋进那柔软的皮毛里,不多时便打起了小呼噜。
竟是就这样睡着了。
燕鸣侣独自一人行走在九曲回廊间,所经之地处处充满着他与兄长的珍贵回忆。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满是兄长身影的回忆之中,犹如濒死之人渴求甘霖一般,哪怕这甘霖于他而言更像是裹着毒药的蜜糖。
他追着自己臆想中的虚影,一路行至罕有人迹的后山,却从拂过耳畔的清风中分辨出了一丝稚嫩的兽鸣。
循声而去,只见通体漆黑的祸斗在山野间肆意撒欢,脑袋上还顶着一只挥舞着小爪子的幼兽。
“猫——猫猫——”*
“啾呜——喵、猫……猫猫——”
燕鸣侣捏着幼兽的后颈皮,将它从浮罗的脑袋上拎了起来。前一刻还张着爪子耀武扬威的幼兽登时一动不动,安静得连一声呜咽都不敢发出。
“猫?”身为灵宠,面对契主冷淡的眼神,饶是祸斗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当狗。
“我让你照顾它,你就是这么照顾的?”燕鸣侣瞥了眼安静不过片刻就开始试图挣扎的幼兽,对灵宠开口道,“少让它跟你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成天乱叫像什么样子。”
话音才落,那足有半人高的灵宠便化出人形,只一瞬,就将契主拢在了自身的阴影之下。
化为人形的祸斗身长九尺,宽肩蜂腰,一身壮实的褐色肌肤,一头黑发如初醒般凌乱飞扬,鲜红的眼瞳中倒映着契主弱不禁风的身影,两颗尖锐的犬齿在唇间若隐若现,赫然是个满面煞气的凶神。
燕鸣侣那不辨喜怒的冷淡眉眼在浮罗化出人形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现出了一丝晦暗。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自己清楚得很,这一瞬间涌上心头的阴暗情绪并非是因为灵宠化形后带来的压迫感,而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厌恶所有能够化为人形的妖族——试问谁人不知三界之中唯独妖族最是鲜廉寡耻,后代血脉混杂已是常事,更有甚者连魔人两族也不放过!
兄长定然是受了蛊惑才会同那头类妖结为道侣!什么真心相爱、至死不渝,都是一派胡言!他才不信!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与燕鸣侣定过血契的浮罗却是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契主心底那一瞬即逝的不悦。
身形壮硕、一脸凶相的灵宠颇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半俯着身子,朝契主笑道:“我是妖,只会妖族那一套,除了带小公子玩闹,可教不了别的什么了,吾主。”
燕鸣侣低头看向缠上自己手腕的细长绒尾,莫名地对幼兽这副惹人怜爱的姿态心生恶意,二话不说就将自身魔力灌入幼兽体内,强行让它化作人类婴孩的模样。
初化人形的幼兽连件蔽体之物也没有,寒风一吹便呜咽着缩进了燕鸣侣的怀里。
“既如此,今后就不劳你照顾它了。”燕鸣侣哄抱婴孩的手法略显生疏,但脸色却是比拎着幼兽时要好上许多。他无意在此多做停留,于是转身离去。“好歹也是月临宫未来的主人,不能一直这么玩闹下去。过几日我便找人为他开蒙。”
浮罗喉间一动,这便追上契主的脚步。
“我以后还能跟小公子玩吗?吾主。”
闻言,燕鸣侣冷笑一声。
“以后?那要看他争不争气。”
一晃数年过去,月临宫已然成了魔修们唯首是瞻的存在,而燕鸣侣也不再像刚继位时那般暴戾恣睢。
他学会了如何伪装自己,也学会了如何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是从未放弃过探寻兄长亡故的真相。
曦光越过窗棂,代替燃尽的烛火点亮了昏暗的殿内,彻夜未眠的燕鸣侣合起卷轴,压着唇瓣打了个无声的呵欠。
厚实的裘衣悄无声息地覆上肩头,熟悉的话音随之传入耳中:“主人,您一夜未眠了,多少歇会儿罢。”
燕鸣侣曲指揉按眉心,轻轻摇了摇头。
“不了,稍后还要动身前往人界拜访昭天门门主,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叫人进来准备洗漱更衣吧。”
银面侍卫领命而去,不消片刻又只身折返。
“怎么?”
去而复返的宿千峰神色似有些为难,但还是如实答说屋外的侍女们尚未醒盹,怕是没法立即服侍他洗漱更衣。
燕鸣侣望了眼窗外初升的朝阳,叹道:“……罢了,她们也守了一夜,就让她们睡吧。”
“那……”宿千峰目光落在窗边悬挂着的人物小像上,言语之间难得犹豫,“我来为主人洗漱更衣?”
燕鸣侣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
三千青丝倾泻而下,在细细密密的梳齿间分而又合,也在宿千峰掌心之中拢为一束。
过长的额发垂落眼前,遮去半侧面容,曾经含情带笑的眼眸如今静如深潭。
燕鸣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流云朝霞,兀自出神。
他的寝殿里没有镜子。
兄长亡故后,他便让人收起了寝殿中所有能够映出人影的陈设物。
继承宫主之位后,他曾照过一次镜子。
那时,镜中映出的面容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扭曲,仿佛站在镜前的并不是他,而是被他心中丑陋的感情所玷污的兄长。
他砸碎了那面镜子,却又亲手描绘了一幅兄长的小像用以陪伴。
是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模样了。
洗漱、更衣,本该不属于银甲卫的琐事杂务,宿千峰做起来竟是半点不逊于平日服侍的侍女。
临走之时,燕鸣侣一道神念召来浮罗,却不料来人身后缀了个小拖油瓶。
“小叔叔——!”
已能口吐人言的幼兽从浮罗的头顶一跃而下,正好落入燕鸣侣怀中,只一眨眼,就借着灌入体内的魔力化作了三四岁大的孩童。
“小叔叔去哪儿?我也要去——!带我去,带我去!”
“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燕鸣侣虽未搭理怀中作闹的幼童,却抬手扶上他的后背,将人抱稳了些。
浮罗摊手耸肩,一脸无可奈何:“小公子吵着闹着要来,我也没办法。横竖我是降不住这个小祖宗了,干脆带来让宿哥管他。”
被点名的宿千峰不发一语。他只听燕鸣侣的话,主人没开口,身为侍卫的他自然不会插手。
“也罢,不过是与昭天门谈笔生意,不是什么大事,多他一个也不嫌多。”燕鸣侣拉起幼童身后的兜帽,将他头上那对醒目的兽耳遮挡起来,转头对宿千峰道,“这几日我不在,宫内事务暂且由你代管,若有要事便传念于我。”
银面侍卫右掌覆于心口,垂首俯身,话音一如既往的坚定。
“是,主人。”
对燕鸣侣此番决定毫不意外的浮罗笑着朝被留下看家的宿千峰挥了挥手:“走啦,宿哥回见!”
下一瞬,通体漆黑的祸斗便载着契主消失在了曦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