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童能够轻而易举的表达出这种对父母的情感,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像呼吸一样简单,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即使费尽心机去表演,可假的就是假的,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既然孩子不存在,那么母亲也就消失了。
真正让这对年轻夫妇成为父母的,是弟弟的降生。
明治元年(1868年),这个与一桥氏的荣光一同到来的孩子,被取名为一桥柊吾,寓意着生机与希望。
所有人都认定柊吾是能为一桥氏带来福祉的孩子,因为这一年,孝明天皇的突然崩逝,一桥氏终于在风云诡谲的政局下重新站得一席之地,这个家族每况愈下的境遇也终于得以止息,甚至开始向着朝鼎盛之态迅速膨胀,旦夕祸福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在朝堂这个华丽的赌桌上,赌徒的筹码即使牢牢握在手中,任谁也无法预料在下一次开盘时,是赚的盆满钵满,还是输的家破人亡。
柊吾出生那夜,一桥宅邸第一次迎来了那位自称万世极乐教教祖的不速之客。
当产房里传出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在大堂中与一桥家主对坐的青年男子,闻声同时微微蹙眉,随即舒展,随后抬眼露出一双潋滟的眸子,嘴角衔着淡薄的笑,朝对面的男人说道:“恭喜一桥阁下,喜得贵子。”
“您是说……”,一桥照之豁然起身,伸长脖子朝内室产房方向张望,结结巴巴向青年确认道,“您是说……是个男孩?”
青年颔首,已经等得急不可耐的男人站起身喜笑颜开的朝产房方向走去,准备着迎接喜讯。
我躲在屏风后,用手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目光死死盯住那白发虹瞳的青年,胸腔里心脏每跳动一次便收紧一分,胃里不断翻腾,令人作呕的恶心感一路攀升至喉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梦……一定是梦!快醒来!快点醒来!”脑海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喧嚣着,我用手一次次狠狠掐着自己的胳膊,手臂上传来清晰的痛感,这种惊悚的感官,就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我的身体不住颤抖,悲愤、恐惧令我茫然无措。
都说世事无常,孩子的成长或许总是会偏离养育人所期许的方向,甚至背道而驰,倾注心血灌溉的玫瑰,一心期待着它会迎着朝阳盛开,可最终却长成满是毒刺的荆棘。
大堂内,产婆抱着孩子奔出门来向孩子父亲报喜,众人簇拥着新生的婴孩,欢声笑语间,祝贺声此起彼伏,似乎所有人都满心欢喜,唯有躲在屏风后的我与众人格格不入,新生的希望无法驱散我内心的惊惧。
“为什么是弟弟不能是妹妹呢,你是这样想的吗?”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近身过来的?
我注目一看,厅堂内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明明片刻前他还好好端坐在堂前,转眼间已经出现在我身后,他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不对!他不可能认得出我,所以我千万不能心虚。我的脑子里倏忽闪过无数念头,我攥着衣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僵硬地侧过身抬头望他,看着近在眼前那张苍白绮丽的面孔,一股悲凉之感如同一道巨浪向我拍来,不可控制的泪水几乎喷涌而出。
“咦——”,他咂咂嘴,眯着眼居高临下垂眸看我,端的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真可怜啊,你看起来很伤心呢,你也很希望是个妹妹吧,这样爸爸妈妈就不会把爱分给旁人了。”
他说起妹妹二字时,那双慈悲的眼里分明盛满了食欲,我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后撤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用衣袖抹了抹泪湿的双眼,“大人,你们佛家不是总讲‘机缘’二字吗?世间因果终有其缘由,男孩也好,女孩也好,不都是上天的恩惠吗,您为何要这样问呢?”
“恩惠?”他定定打量我,扑哧一笑,“万法皆空,唯因果不变,无明才是苦难之源,小家伙,佛家不讲机缘,这东西虚幻不实,唯有灭尽无明,方能参悟因果。”
“大人,我不懂何谓无明,“我低声恳求道,“我只想知道,您夜访一桥宅邸是何缘由?若是为……化缘或是降福,一桥大人自然欢喜,只是我们一桥氏如今富贵显赫至极,无需再锦上添花,还请您尽快离去。”
“噢?看来一桥小姐并不欢迎我呢……”,他歪了歪头,一手抱胸另一只手食指轻点着下巴,面上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可我只想为大家找到去往极乐的道路,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
说着他带着真诚的目光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獠牙,隐藏在皮囊下的分明就是踩着累累白骨的恶鬼。
我心中惊骇不已,勉强压下的情绪此刻破开一道口子,泄洪般呼啸而出,气势汹汹将我吞没,我再也无法忍受,慌忙夺门而出。
我出门时迎面正撞上抱着被褥从侧门进来的嬷嬷,她见我神色慌张,连忙询问,“枝子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摇摇头,无心理会,只是沿着廊道一路奔至后院,拨开杂草丛生的灌木丛拐进一条幽深的小径,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中。
小道沿途疯长的枝桠与荆棘划破了我的双手,又在我脸颊、脖颈留下道道划痕,想来此时我已是泪流满面,脸颊上被泪水浸湿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
我顾不得许多,只是拼命的用手将这些讨厌的障碍拨开,漫无目的地前进,眼前的景色与脚下的道路被浓墨般的夜色覆盖,我已看不清身前与身后的道路,只是一味在黑夜中拼命挣扎。
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曾在檐廊的门柱前一次次为他刻下身高,在冬天寒冷的夜晚一起依偎在炉火前,他温热的小小身体靠在我怀中一边打盹一边听我念话本子,在夏夜里坐在池塘边乘凉一起数过满天星子,在我生病时会日日陪在我身边,妙趣横生地给我讲素日趣闻……我不止一次梦见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直到暮年儿孙绕膝,平安喜乐过完一生。
我再也无法忍受,扑到在地,嚎啕大哭,那是童磨,是我满心爱护过的好孩子,如今却将灵魂出卖给恶鬼,深陷在罪恶的泥潭中,变成不能见光的野兽。
世间因果何其残忍。
我呜呜地哭得停不下来,佛说“一念无明,无始无明”,这缠绕了我上千年的业,如何灭尽?如何参悟?我的灵魂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