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客厅座钟指针指向十点差一刻时,我听见家门口跑道上由远及近传来炸雷般的轰轰声,那是马夫驱赶双驾马车飞速前进车轮碾过沙石道路的声音,那声音似一声声凄厉的叫喊,充斥着不详气息。
不多会儿走廊上传来阵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管家渡边率先冲进来禀告,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夫人……是老爷……老爷回来了,是几个人从车里抬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说是……中风了……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中风?”一桥香月霍然起身,“你把话说清楚些,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会中风,是医生诊断的吗?”
“哎呀夫人……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都说是中风,我……我……”
他支支吾吾间一桥香月已经夺门而出,我紧跟在她后面,沿着回廊,一路奔至玄关。
一桥照之此时陷入昏迷人事不省,被几人一路抬进了靠近玄关右侧的和室内,玄关两侧的廊道上站满了人,一时间吵吵嚷嚷,场面混乱无比。
我跟着跻身进去跪坐在榻榻米前查看情况,母亲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坐下,手足无措慌乱叫嚷着,“医生?医生在哪里?”
管家扒拉开人群,从门口挤了进来,回话道,“夫人,到家时就派人去请了,刚又派了一拨人前去接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桥香月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整个房间里气氛压抑得似乎叫人无法呼吸。
一桥照之清醒的间隙不时发出呻吟声,扭曲着身体,时而忍无可忍般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涎水顺着他沾满白沫的嘴角流下来沾湿了身下的靠枕,每一次发作时,他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似是电流从身体流过般,发出阵阵剧烈抽搐,双足勾直,头和脚顶住床板,身体弯成一个诡异的弓形。
这是强直性痉挛,我看着这番动静,突然在脑子里反应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急忙俯身摸了摸他僵硬的脖颈,又探身在他嘴边闻了闻,看着他因缺氧变得青紫扭曲的面容,心脏戛地一下收紧。
“是马钱子?!”
我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这是马钱子中毒才有的症状!”
“快!先关闭门窗,熄灭光源,闲杂人等都退下,不准靠近高声喧哗惊吓到病人!”
我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母亲从后面追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你在说什么?什么马钱子?你说清楚!”
“来不及了——”,我就近拽住身边女佣,“筷子、盐水、木炭,还有家里所有药箱全部拿来,再着人去买催吐药和松节油,马上去!快!跑起来!”
吩咐完,我转身抓住母亲的手,拉到一边,低声道:“是毒药,母亲,这是中毒的症状,是有人下毒!”
一桥香月苍白的脸色戛然变得青灰又慢慢涨红,由惊恐转变为愤怒,手舞足蹈奋起冲向门口,口中嚷道:“一定是维新派那帮乱臣贼子,我要进宫!我要面见陛下!”
“母亲!”我将她死死拉住,伸手捂住她的嘴,“您要冷静,切莫高声喧哗,父亲现在生命垂危需要安静,不能再受到惊扰,到底是何人下毒日后再追究也不迟,母亲,眼下诸事还望您住持大局!”
一桥香月渐渐平静下来,无力地瘫倒下去,我赶紧扶住,和管家一起将几乎晕厥过去的女人搀扶到软榻上,我命人端来一杯掺了杜松子酒的水喂到她嘴边让她喝下,又叫人找来嗅盐瓶,总算安顿好后,我在随行仆人和车夫那里了解了大致情况。
毒药应该是下在了父亲在会议室用的茶水点心里,会议结束时间是六点,一桥照之从议院出来后不久就开始感到身体不适,一开始是轻微呕吐、胸闷、头晕,晚饭也几乎没有吃,之后在宴会中途突然发作陷入晕厥,被送到家时已经接近十点,就是说毒药进入身体恐怕已经超过三小时,这种毒药发作缓慢,但毒性剧烈,起初症状并不明显,多数时候发作起来容易被当做心脏病或是中风混淆过去,中毒者会在全身抽搐痉挛中痛苦死去,并且目前没有任何有效的解毒剂。
我感到一阵绝望,在医生赶到之前,我带着两个佣人合力想给他灌下催吐药,期望好歹能吐出部分毒物,可是一桥照之牙关咬得死死连筷子也塞不进去,根本灌不进药,我只好从药箱中翻找出乙 醚混着水一滴一滴喂到他嘴里,一桥香月慌乱起身提出要使用放血疗法,被我制止,当前情况放血只怕会加速死亡,仆人和女佣们在过道和楼梯间上上下下,时而撞到茶几屏风打翻水盆发出噼里嗙啷的声响,一桥香月早乱了方寸,茫然无措地时而起身时而坐下哭得停不下来,我再三呵斥警告管家约束局面,仍阻止不了这混乱的场面,家里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直到医生带着两名护士匆匆赶来,一番检查后初步诊断疑似为士 的宁中毒,医生口中的士的&宁也就是俗称的马钱子&碱。
我抱着一桥香月几乎瘫软的身体跪守在一旁,看着两个护士一左一右钳住一桥照之的身体,医生握着手术刀俯身过去在他胸骨上窝处划开一道小口,为他开放气道,缓解因呼吸肌痉挛引发的窒息。
看着病人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身体,连医生也忍不住出声咒骂凶手,“噢——上帝啊——将这种毒药下进人的茶水里,是只有魔鬼才能做出来的事!”
床榻上一桥照之每一次挣扎都会引得母亲惊叫痛哭,我只得死死将她的嘴捂住,伏在她耳边小声劝慰。
房间里响彻着一桥照之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这样的氛围下,时间流逝过去的每一分秒都变得漫长煎熬,医生采取的各种急救手段似乎只能徒劳的为病人延续痛苦的时长,随着神经发作引起的全身痉挛间隙缩短,场面一次比一次惨烈。
我听着床榻上一桥照之一声声沉闷的惨叫,垂死挣扎间,他的身体呈现出角弓反长的姿势,这样的惨象,光是听见声音便已经令人不寒而栗。
医生默默地站到了一边,垂手而立,似再不忍心为病人徒增痛苦。
“啊咧——啊咧——我来的还不晚吧?”
在所有人死灰般的沉默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冽随性的声音,我绷紧身体,如临大敌,只觉得周身坠入冰窖,一股寒意沿着脊背一路攀爬至额顶。
他来做什么?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万千想法,来不及得出应对之策,我攥紧拳头,僵硬地转过身,望向连接着走廊与厅堂的门廊,银发虹瞳的青年从门后款款现身,他嘴角含笑,眼中缀满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甚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
他歪着头垂眸打量了我一会儿,缓缓展开手中黄金扇,掩住口鼻,锋利的扇刃下,只露出一双满含悲伤、流光溢彩的眼睛。
“真可怜呀,这个人恐怕快死了,我呀——可是最不愿意见到宝贵的生命在我眼前消失呢。”
“你来做什么?”我听见自己冷冷出声问道,镇定的犹如浑然忘记了恐惧。
“哎呀,真是冷漠呢,一桥小姐,几年不见,我可是一直记挂着您呢。”
“教祖大人,是神明指引您前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