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的选择往往举步维艰。比如,你打算如何替他去除体内的妖毒?”
“啊?!妖毒并无解药,不是说一旦沾染绝无生还之机吗?”
“因为他的体内有圣光,可以洗净世间万毒,重建肌体。”
“是神域的圣光吗?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那真是万幸。”
“万幸?”公子悟冷笑一声,语气也变得奇怪起来,“圣光既是恩赐,亦是诅咒。你可了解妖毒?吞噬血肉,迷乱心智,梦魇缠身。一边是妖毒不依不饶地肆虐,一边是圣光不休不止地疗治。那种痛苦会让你于每一息之间,但求速死。”
烈如秋听罢,颇有些不以为然,“我看他平静如常,哪有你所说的生不如死。”
公子悟摇了摇头,轻叹言道:“正因圣光洗毒颇费时日,寻常之人忍受不了那般痛苦,所以岚先生自创了疗伤神曲《净蚀》,如若以琴意携圣光,最多一个月便可将体内妖毒去尽。只是,这一个月的经历也如同身陷无间地狱。没有人能熬得过去……”
烈如秋却是不敢苟同:这老先生太过夸大其词。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口的,转而问道:“既然如此,他何不以琴音疗伤,他不是最擅音律吗?不过提及此事,我倒是一直都没有看到他的木琴,难道是因为琴损坏了?纵使已被损坏,难道他不能换一把新琴?神域总不至于拿不出一件像样的法器给天君吧……”
公子悟看着烈如秋,意味深长地说道:“趁他现在昏迷,你不如掀开他的衣袖看一看,教你知道做一个正确的选择是何其不易。”
听到公子悟这么一说,烈如秋不禁心中一凛。虽然相识的时间尚短,但是在他的印象之中,沐天落确实一直都将双手隐藏于衣袖内,即使现在昏迷不醒也是隔着衣袖抓握长笛。
他惴惴不安地将一股气息聚集于指尖,弹向宽大的衣袖,如轻风一般将袖口卷起,只见隐匿在锦缎下的那只手,斑驳的伤痕层层叠叠,好似旧伤未愈新伤又至,深深浅浅的淤青触目惊心,五根指头似握未握扭曲变形,冷硬得仿佛一块丑陋的顽石。
任谁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无法淡然,烈如秋只觉心尖隐隐抽痛,一个以琴作为法器的修行者,精通音律的少年被毁了双手,无异于釜底抽薪。他忍不住愤恨地问道:“这是被何物所伤?这伤为何停不下来?他不是有圣光吗?为何无法治愈?”他实在是无法相想象沐天落究竟如何做到平静淡然,怎样才能时时忍受折磨却泰然处之。
公子悟解释道:“此乃北斗星阵所伤,天罡之气的余威仍在肆虐。近百年来,这是唯一完整的北斗星阵,饱含杀意决绝的天罡之气。”
“可是,距离暮宗山的那一夜已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天罡之气还能有这样的威力吗?”
“想必你也知道当年的剿魔除妖大战,齐焕濯正是倚仗天罡之气聚北斗,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盛极一时的落木族斩杀殆尽。”
“那是齐郡王?还是齐总将?”
公子悟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天罡之气刚猛霸道,杀伤之力全在施放者的一念之间,而且一旦成阵则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纵然只存余威,圣光也是无能为力。”
烈如秋的心头又是一阵抽痛,对沐天落更添几分怜惜。他轻轻地将衣袖复原,喃喃问道:“这就是必杀之意吧?这才真正的致命之伤吗?悟先生,您没有办法助他去除天罡之气吗?难道连岚先生也没有办法吗?他不是自创了疗伤神谱吗?为何不为他疗伤?”
“当今世间能弹奏此曲的,除却沐天落他自己,别无二人。”
“什么?!那还有音圣呢?”
公子悟叹了一息,“难得你听闻音圣之名,却不知她正是沐天落的母亲,可惜辞世已有五六年。”
“啊?!”烈如秋不晓得自己还要惊叹多少次,原以为神域沐氏乃是音律世家,万万没有想到还能得到音圣的真传……“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据我所知,尚无。”
“既然如此,他已将体内的寒息压制,为何不回悬镜崖休养?为何还要在憩霞庄逗留?”
“天石自有时间规则。据我所知,暮宗山受伤之后,他在天石内疗伤两日,世间便已过去了两百天。如今,他大概是想要与时间竞速。”
“……”烈如秋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听悟先生之意,他自暮宗山坠落天涧到现在,其实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那他是如何来到曦和山的呢?他要竞什么速?他着急什么?”
公子悟却未理会他的追问,正颜说道:“如今你应该清楚,他体内的寒息深重,妖毒难以去净,手伤无法治愈,更兼心魔已现。烈如秋,我且问你,此时你该当如何抉择?”
烈如秋看着昏迷中的沐天落,清稚的面容少了许多孤傲,眉头微蹙,乌青的双唇紧抿,乌黑的长发好像胡乱泼在地上的浓墨,一身玄衣漆黑,黑玉长笛散着冷冽的光芒。这一身非黑即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好似徘徊于阴阳的幽灵,看得让人心痛。
烈如秋再一次想起那对湛蓝的双眸,摇了摇头,反问道:“这没有道理啊!悟先生,您为何让我知道这一切?要我找到取他性命的理由吗?他是神域的天族,您不是应该护他周全吗?他还如此年少,只因不明构陷,平白遭受此番劫难已是不幸,您为何不相助于他?”
公子悟意味悠长地看着烈如秋,“方才,不是你说要选择做正确的事情吗?”
烈如秋哼了一声,而后肯定地说道:“我觉得沐天落一定有办法治愈自己身上的伤,除去此次意外,他一直都是信心十足。他只要对自己更加自信一些,便不会出现今日的状况。反正,要我趁其昏迷而取其性命,绝无可能。更何况,他本是良善之子。”
公子悟不免暗自感叹。于是,他抬手聚起一团紫色的云雾,将躺在地上的少年团团包裹。下一息,紫雾裹着少年凭空消失。接着,他缓声低言:“烈如秋,你要好生照顾他。”话音未尽,亦消匿无影。
见此瞬息之变,烈如秋瞠目结舌地立于当场,闲间小屋仅余他一人,屋内的寒息同时也消散而去。愣了一愣,他忽然回过神来,自言道:“依悟先生之意,他是要我照顾沐天落,可是他把人弄到哪里去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身走出门外,立即感知到左侧卧房隐隐散出幽寒之息,当即明白:“这位悟先生口中所言,绕来绕去,好似意欲引起我对沐天落心生惧意,左一句取其性命,右一句一杀了之。然而他自己却是心软,将其留在地上尚且不忍。逍遥仙修,是不是皆是这般神神秘秘?就不能好好地把话说明白吗?”
烈如秋推开卧房门,只见房中两个矮榻相对,其间摆置着一个茶案,上面有一套青玉茶具和一盏青玉香炉,沉香幽幽,轻烟缭绕。右侧素色银丝帷幔中,只见沐天落安睡于卧榻之上,周身的紫色云雾渐渐淡去。
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变故,紧接着又从公子悟那里听到各种匪夷所思的讯息,烈如秋亦是觉得身心俱疲,便斜靠在矮榻上,瞅着帷幔间的身影,想道:“却不知道,他还要多久才能苏醒过来。我若是此时离去,他醒来未见一人,会不会再出什么状况?”
“奇怪的是,悟先生偏偏不说那个北斗星阵究竟是谁的。以前听先生好像提起过,齐总将不足二十岁便聚星成阵,地煞星阵隐而不发,天罡之气雄浑醇厚,已是最年轻的总将,然而却不是完整的北斗星阵。那么齐郡王呢?听说他极少亲自出手,想来得见星阵之人愈发是少。莫非他正是罪魁祸首?等明日先生来到栖夕阁,我一定要问问清楚。”
“那齐郡王若是知道自己重伤之人竟是天君,他会如何?好想看看他得知真相时的表情。哎!悟先生忽然而至,又忽然而去,都没有来得及问问他,若是沐天落醒来仍是怀疑自己怎么办,终究他也没有说个清楚明白,我究竟应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嘛……”
烈如秋在心中天马行空地揣测,未及半个时辰,忽见帷幔内一道银光闪过,只见灵狐悄然出现,站在沐天落的胳膊上,蓝光莹莹的双眼正静静地凝视自己。
他不免一阵忐忑,试探问道:“沐……你醒了吗?”
然而沐天落却并无任何动静,灵狐站了少顷便缩起身躯,蜷伏在沐天落的怀里,依然默默地凝视着烈如秋,双眸之中星辰微闪,宛若星海,清澈而又宁静。
烈如秋从未见过如此情形,左右拿不定主意,只好默不作声,心中却道:“他这算是醒了,还是没醒?这又是什么情况?是将灵狐当作哨卫吗?那么,他现在还相不相信灵狐的眼睛呢?他要是不相信的话我该怎么办?”
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事,抚额叹道:“哎呀!刚才忘记问一问悟先生,折翼到底是谁。我想,对他来说肯定是很重要的一个人。在他疯魔之前将我误认作了折翼,难道此人亦是修习炽息?他醒来时若是再次提到折翼,我该如何应对?暂且假装自己就是折翼?”
“不妥不妥,他若是发觉我假意欺瞒,肯定会更加失望。不如直接告诉他我是谁。可是,他会不会已经忘记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若是怀疑我跟暮宗山的那些人一样对他有所图谋,又该如何是好?”
“不知道灵狐是否能听到我心中所想……它为何一直盯着我?不过,好像它的眼神不似那么清冷疏离……”
又过了半个时辰,烈如秋正胡思乱想着,忽见沐天落双眉微蹙,眼睫轻颤,紧接着睁开双眼,双眸间依然空洞无神。
烈如秋看见沐天落这般模样,惊得从矮榻跳了起来,急切地说道:“你先听我说。首先,纵然我不是折翼,也不能证明你所见不实。其次,先前我以为你的身上仅是受了寒阵之伤,因为除了体内溢出的寒息之外,你的行为举止与常人并无异样。再者,我深信你能去除妖毒,治愈手伤,你的灵识已经足够强大,能为常人之不能,只要你时时刻刻都相信你自己。最后,并非所有的人都要与你为敌,圣物也好,神器也罢,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没有任何兴趣。”
烈如秋一口气将话说完,忐忑不安地看着卧榻之上的沐天落,却见他睁着双眼,面色平静,毫无反应,而灵狐仍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星星闪闪的眸子波澜不惊。
烈如秋暗暗自言:“他听到我说话了吗?还是……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方才的事情?或者,是忘记了我是谁……”
沉默了许久,烈如秋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这样诡异的气氛,却见沐天落放下手中的黑玉长笛,一手扶着卧榻,缓缓支起身,盘膝端坐在卧榻上,空洞的双眼渐渐聚集神采,溢出点点光芒,望向矮案,轻声言道:“烈如秋,你为何不去用膳?”